神武一十三年夏,八月,烈日昭昭,入夏以来已是三月无雨。
东北境宏海关,莫名地失守,东燕大军如水银泻地,一拥而入。五万控弦骑军南下,兵峰直指燕云八城。
仅一个月,燕云州七座城池望风而降,共得降军四万,降将不可胜数。
燕云州十万守军溃散,南汉燕云州都督拓跋宏峰,收拾残兵一万余骑,丢下最后一座夫子郡城,避入燕云关,合兵近三万,一面快马求援,一面据关而守。
燕云关后,即是广阔的青河平原,无险可依。一旦燕云关失守,东燕轻骑,三昼夜即可兵临中京城。
南汉与东燕之大势,此消彼长。东燕朝堂已经在叫嚣增兵,意欲六个月夺取南汉半壁江山,与南汉划青河而治。
此实危急存亡之秋。
一时间,京城朝堂震动,上下惶惶,神武皇帝决意御驾亲征,群臣极力阻拦,力主固守燕云关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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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彼时,西北边军可用精兵尚有三十万,发十万大军急援燕云关,另发十万大军护卫京师。
只是路途遥远,兵锋逼人,恐时不待我。
至于燕云州最后一座城池,已经无人关注。夫子郡城,本就是个十里小城,不到五千人,背靠大海,武备松弛,无险可守。
郡城守备王靖,奉都督命,领郡兵一千五百人,弃城奔燕云关而去。待城中百姓明悟时事之时,三万东燕中军兵马已经兵临城下。
当其时,有一位老夫子,人称当代儒圣,七十高龄,尚在城中,或许是被遗忘了。
九月,夫子郡城。
历时一月有余,大队骑兵终于能够团团围住最后一座府邸。此时,已是满城废墟,处处硝烟,这座府邸中也只有些老弱残勇。只是片刻,燕军就将外院家丁杀个干净。
因为不能放手肆意,所以一直压制着怒火,彪悍的骑兵纷纷下马,围在内院的门前,这一队东燕军居然是拿着草原的弯刀,贴在合裆裤甲一侧,血液顺刃而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皆静默不语。
中间一人着半身甲,甲下左衽袍服,未曾出鞘的弯刀斜插在淡金色的腰带中,刀鞘面上各色宝石散落,与刀柄端一颗硕大的珊瑚珠子相映。
他眼神敏锐,看着大门,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只要人活着就好,似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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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从两侧冲上去,领头的一脚踹向内院的大门,木鞋底的铁钉与门上的铜环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声,而大门却是未曾上栓,若不是身手够好,差点就是摔个狼狈。
其他侍卫并无耽搁,如流水从门口泄进去,下马的骑兵也立即跟随,片刻就将内院一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外面的弓手攀上院墙,据弓而备。整个院内院外,除了战马的呼哧声,这大白日竟是安静得有若夜间一般。
内院正中摆着一张太师椅,一白首白须老者,发须明显刚梳理过,脸色灰白,头戴淡蓝方冠,身着青色儒服,脚蹬黑面白底朝云靴,腰系绸面白带,一线红绳打着小小一个结,下坠平安扣,拖逸在暗红色的太师椅边,双眼略有浑浊,依然不失炯炯。
他身旁地下坐着一男子,白衣尚血迹斑斑,两人身后有五名女子围着站了一排,穿的锦罗绸缎,嫣然不群,倒似在参加盛典一般。
身着金黄色袍服的大汉一步一步走进来,斜瞥来一眼那个鲁莽的侍卫,站立在老者对面,又扫视了一圈,看了看一个女子手中襁褓,又看了看老者身边紧挨着坐在地上的男子,感觉胸口一痛,拱了拱手,说道:
“陈师……”
就在这一声陈师出口之时,老者紧闭的双唇突然迸出一个词:“蛮狗!”
极其宏亮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从一个垂垂老者口中,带着宗师之威,迸发出来,顿时惊了众人。
大汉身边踹门的那个侍卫,受惊之余不由暴怒,再也抑制不住,大喝一声“老东西”,左手中马鞭挥出,就向着老者面上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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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男子左手往地面一按,整个身体腾空而起,扑在老人身上,承受了这一鞭,闷哼一声,顿时后衣裂开,皮开肉绽,然后滚倒在地,双腿竟是早已断了筋骨,软软地拖在地上。
金袍大汉突然抽刀,半片雪白光华一闪而过,侍卫的头颅飞出,这才听得他大喝:
“大胆!”
至此,众人都未来得及反应,众军士强自镇定,目不斜视;那几个女子眼神惶恐也只片刻而定。
老者看也不看身前的儿子,也不去看正在倒下的侍卫身体,就只是盯着对方,面色沉静。
金袍男子感受着对面凝滞得令人窒息的死气,心下惨然,沉默半饷,收刀入鞘,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晚辈大燕亲王祝文卓拜见陈师!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不胜欣喜。”
他停顿了一下,看老者没有什么反映,虽然机会渺茫,但还是决心勉力一搏,又吸了一口气,掏出一张残破的书页:
“陈师以一己之力,阻我大军一月有余,阖家上下,仅剩男丁三人,老者老,残者残,幼者幼,忠心已是可昭日月,此心当无遗憾。”
他躬下身,越发地恭敬起来,拱手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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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族崇尚忠勇之士,更何况深慕儒学教化,先生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圣人云有教无类,塞外小民实在是苦无良师久已,兵者行一时之事,教化乃万世之功。陈师当世儒圣,中原既不足教,何以不能……”
老者抬手,看了看他手中残页,一丝气机从残页喷涌而来,可惜唯有一丝。
他眼神一亮,而后旋即浑浊,掣肘一生不得脱,而今终可以率意而行。
惨然地笑了笑,老者压住他的话头:
“尔等教化,或有他时他人。而此家国之争,老夫恨不能再做少年击。”
“夫子郡城以老夫为名,加上老夫整城两千三百七十六人,今日尽在于此,故土难离,生于斯,死于斯,为忠义其死可乎。”
老者有些喘不过气,停歇了一息,接着咬着牙齿一字一字地哑着嗓子:
“岂能独缺老夫?!而今不必多言,唯有与民共死,却也教尔等知晓:我中原,是有不降之辈,是有死节之民的!”
最后几个字,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完,不再看那张残页,儒圣宗师的武道显然已经不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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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音方落,老者身后一众女子,尽皆委顿于地,七窍流血而死。老者半回首,看了看襁褓中七窍流血的婴儿,神情突然顿了顿,颇有些意外。
他身前的男子奋力拽着老者的太师椅,坐起身子,一手搁在老者膝盖上,仰头对着老者缓缓说道:“儿子无能,请父亲莫要怪及他人了。不孝儿请先死!杀身成仁就在今日了!”
老者怔怔地看着他,罢了,都是身后事,他张口几次才发出声音:
“你……你当正冠!”
男子似乎舒了口气,坐直了身子,扶正头上的方冠,整了整衣襟,对金袍大汉平静地说:
“君子不可懦弱自伤,但请死兵戈之下!”
老者微睁双目,从儿子头顶看过去,看着金袍男子,目光越发清明,将肩膀靠在椅背,左手稳稳平伸出来:
“来吧!”
血,溅于地。
祝亲王捧着残破的书页,跪在血水蔓延的地面,叩首,长哭,在已经没有一个南汉人的夫子郡城长哭,在空荡荡的夫子府邸长哭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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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亲王之子祝景赶到时,把无人敢劝的亲王扶起来:
“父亲大人,您不许降军攻城,折损我大燕三千精锐,已经是给了老夫子的体面。而这老夫子宗师武道,要走谁又拦得住,非要这里寻死,也是找我们的晦气。您身体要紧的,何必悲伤至此呢?”
亲王双目红肿,嗓音已是沙哑:
“我哪里是哭夫子呢?他是求仁得仁了,可怜我大燕百年基业何时才能有定鼎中原之日啊?”
“七城三十万军民皆望风而降,我约束士卒,我善待降军,我宽慰百姓,我以为……我以为终是我大燕的气运到了。圣书在手,夫子归心,天下何愁不定?”
“不曾想……不曾想啊!三千七百人赴死,我终究功亏一篑,终究是功亏一篑啊!”
“何日我大燕才可以南下饮马啊!”
祝亲王怒睁双目,挥舞双臂,狂吼之声回响在破败的夫子郡城,凄惨无比,随后,双目一闭,往后就倒。
祝景大惊失色,急忙抱着父亲,边上的亲兵立即成排卧倒,让亲王躺在他们拼成的人床上,不至于席地。医官也迅速上前医治。
祝景怒不可遏,愤恨地看着院内,发令:“戮尸百次,悬头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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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一时激愤昏厥,给医官用油一激,已是醒转,听得儿子的将令,一时说不出话,拿手对着祝景摇了摇。
祝景一惊一喜之间,忙俯下身,把耳朵凑在父亲嘴边。
一会,祝景脸色忽红忽白,盯着父亲不敢置信。
祝文卓勉力又挥了挥手,祝景咬牙切齿,大声喝道:“传亲王令,收敛全城尸体,好生掩埋,立忠义碑,建忠孝祠!”
众士官全然愣住,似乎不敢置信。
祝景暴喝:“不尊令者,立斩不饶!”
……
七日后,夫子郡城血迹已是干涸,东方天际生出漫天的红霞。
是夜,暴雨倾城,连天不止。东北境三个月的干旱结束了。
后十日,西北军都督拓跋宏峰收到东燕亲王祝文卓的议和国书,京师危机一时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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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后,圣书震荡,祝文卓携书南下,星夜兼程,潜行南汉西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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