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史从斌,前来提取存在贵号的所有银两,共计八千三百两。”
史从斌步履艰难的进入帐局,拿出自己的银票印信,递给柜台里的和裕升的财务人员。
对方深深盯了史从斌一眼,开始验证银票印信等物。
在史从斌身边还有几十个商家都在等候着取银,众人的脸上都是一脸的惶急。
从五天前史从斌被汪文言召见,汪文言问了些细节之后,就是断言和裕升是银本不够,拖延提银时间用来折冲中转。
对汪文言来说,和裕升是一直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硬刺,真的伤筋动骨的去拿它并不合算,但放在喉咙里又是刺挠的难受,史从斌毫无疑问是带来一个机会,不需要做什么大动作,就足以给和裕升平添很大的麻烦。
汪文言也不觉得一群商人取银子就会给和裕升带来灭顶之灾,这个商行的实力之大,布局之深已经叫汪文言感觉可怖,在北方的那些分行商号,应该只是和裕升利益来源的一部份,不过就算打不死和裕升,能给一向春风得意的张瀚使个小绊子也是好的。
最少对汪文言来说,眼下这事根本不需要他出什么力气,他只是对史从斌先是暗示,然后对史可法加以劝诱鼓励,和裕升帐局前便是出现了眼前的这情形。
听到风声的大商人越聚越多,而且开始出现中小商人。
和裕升的京城帐局规模最大,存银也是最多,闻讯赶过来的商人当然也是最多。
刘吉和李国宾均是满头大汗,神色都十分紧张。
他们在后堂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潮,刘吉道:“不知是何人令史从斌放出这等风声,挤兑潮一起就是再也按不下去。”
“计将安出?”李国宾道:“要不要我去五城兵马司走动一下,设法来‘弹压秩序’?”
“绝对不可。”一旁坐着的王发祥道:“要是咱们请了兵马司的人把商人赶走,明天咱们和裕升的牌子就彻底臭了。帐局倒了还有骡马行镖行,还有物流买卖和商行生意,要是给付不起银两还勾结官府耍赖,咱和裕升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以后谁还敢和咱们做买卖?”
李国宾擦着汗道:“对,对!是我想错了,一时急糊涂了。”
王发祥对刘吉道:“这边有多少存银?”
“还好昨天刚送来一批银子。”刘吉苦笑道:“约摸有七万两左右。”
“外面取银的人,我刚刚听着数字算了一下。”王发祥道:“最少要取二十万,相差太远。”
“而且我们要准备京师之外的挤兑。”刘吉沉着脸道:“京师最多要准备三十万,连真定保定临清德州再到开封,全部存银支应要八十万以上。”
李国宾道:“也不一定要准备全额的银两罢?”
王发祥反驳道:“老李你遇事有些软弱啊,看来未经风浪。若是你是普通商家,我们和裕升银本不足导致挤兑之事传扬开来,你会把银子留在我们帐局里吗?”
刘吉道:“而且这股风潮定然会传到山西和陕西,只是那边是我们和裕升的根本,形象比在直隶和山东,河南要牢固的多,些许谣言可能会导致少量提前的取现,不过应该不会有大规模的挤兑潮。”
“我已经派传骑向军司汇报了,要他们提前做好准备。”王发祥看看眼前两人,其实帐局的事和他没有关系,但他和眼前这两人相交莫逆,能帮忙当然要帮,而且大家同一条船,真的船沉了,对他也没有半点好处。
京师这里的分行越做越大,北方很多地方的分号受到京师这边的管制,刘吉和李国宾的权力越大,意味着京师这边的人员的重要性也是水涨船高,对王发祥来说也是如此。
“现在是申时初刻。”王发祥道:“今天不能用预约的办法来拖了,只能是来一个给一个,但要办手续,拖时间,争取到晚上天黑时最多兑出七万左右。我们连夜到张家口帐局调银子过来,那般怎么也得挤十万八万过来,应付了明天再说。然后,就得看军司是怎么统筹提调安排了。”
“也只能如此。”李国宾醒过神来,说道:“这一次真的是和裕升成立以来最大的危机……先咬牙顶着吧!”
店面外聚集的人潮越来越多,有些人已经开始急眼了。
史从斌身边围的人最多,一个虬髯汉子对史从斌道:“史兄,在下向来信你,这和裕升银本不足是不是真的?”
“也是有人告诉在下。”史从斌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应该是真的!”
“那好。”虬髯汉子奋力挤上前去,喝骂道:“狗怂赶紧将老子的银子取来,老子可是英国公府的!”
“我是抚宁侯府的,提银三千!”
“在下的铜钱是辽东督师那边要用来发饷用的,共计三万一千串,预付的银款,还请早些将铜钱交割。”
“在下预付五百两购买铁器,今日要么提货,要么退银。”
果然也不出刘吉等人所料,人越来越多,风声也就越来越恶,从银本紧张开始传为银本被挪用运走,库中空空,或是说倒了股本,和裕升已经只剩下空壳,总之千奇百怪般传言,越传越走样子,开始可能还有汪文言安排的人在其中捣乱,后来就是以讹传讹,到了黄昏前后,店里店外已经围了好几百人,还有更多的人在正阳门大街上挤过来瞧热闹。
后来南城兵马司果然派了人过来,当然不是李国宾叫人安排的,而是实打实的因为官府害怕出事,只能派兵前来弹压。
净街的鞭子一抽,看热闹瞧笑话的人是少了不少,但过来要求提货提银的人还是乌泱泱的多。
六品兵马司指挥使亲自站在当街维持秩序,原本这人是和裕升喂饱了的,这时却是打死不肯进店了……
“害怕沾包呗。”刘吉呵呵一笑,说道:“要货就给货,要银给银,总之台面不能塌,精神气也是给我顶起来。”
上头商量妥了,下头跑腿的当然也是努力振奋精神,帐局里的人拼命打着算盘珠子,将账目算的滴水不漏,从算帐到出银却是尽可能的拖时间,外头的商人们见里头忙碌异常,倒也不好再翻脸,只是看着和裕升的人大捧大捧的把银子搬出来。
要银子给银子,要货物给货物,果然按刘吉等人的算计,天黑之后,将将兑出去了六万多银子,有一些散碎的小户还拥着不走,刘吉下令点起灯烛,给这些小户头加班兑银。
……
汪文言是内阁中书舍人,他并无功名,在内阁的中书舍人分为好几种,无功名的舍人只是抄录誊写,在阁中打杂而已。
普通的舍人在内阁干上十年,阁老们也未必认得几个,汪文言则显著不同,他在阁中几乎不做什么杂务,每日就是看各地送来的奏折,在贴黄之前就先观阅一遍,然后向叶向高和韩爌等阁老提出建议,俟内阁贴黄之后,送司礼批红,就成为国家的正式文书,下达六部和各寺卿,各省总督巡抚布政乃至州县遵照执行。
很多舍人暗中称汪文言为“小阁老”,这是当初严世蕃在朝中的浑号,现在又落到了汪文言的头上,给汪文言起这个外号的人定然是不怀好意,算是诛心之论,不过汪文言不仅不介意,相反却是坦然受之。
这也引来议论声:“果然是严东楼那样的人物,聪明机变,又太过狂妄!”
汪文言对这些浮议真的不在意,他每日最注意的还是国家大政。
“阁老,”汪文言进入中堂,转而向东,进入叶向高的公房,拱手禀报道:“召在下来有何事?”
“听说你叫史宪之的叔父去和裕升挤兑?”叶向高知道这个东林党谋主的脾气……汪文言说话不喜迂回,喜欢直截了当。
“正是在下吩咐的。”汪文言坦然道:“此事是难得的撞上门来的机会,张瀚恶我东林,几次三番坏我谋划布局,今有机会还机,在下当然不会放过。”
“与阉党之争正是如火如荼之时。”叶向高苦笑道:“现在又出手对付和裕升,会不会自寻烦恼啊?”
“在下已经算好了的。”汪文言笑道:“再也不会错了的,阁老知道,在下也算有些智略,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两年来,我一直着人打听和裕升在直隶河南山东各处分号帐局的规模,对其存银有多少还是有数的,他们,早就入不敷出了!”
叶向高皱眉道:“和裕升也堪称是国朝商家第一,家大业大,怎么就会到这种地步?”
汪文言格格一笑,说道:“张瀚在北边和北虏打的那么凶,连青城都攻下来了,他自己说是运道好,北虏势弱捡了个便宜,阁老信么?没有大捧的银子砸下来养兵,青城就这么轻巧到他手里?若是他没有痛脚,朝廷为了少生事端,张瀚露出反迹之前也不会拿和裕升怎样,既然有银本不足之事,若是不加以利用,在下也是感觉可惜了的。”
叶向高颇感无奈的道:“既然如此也由得你,只是不要耽搁了正事。”
“那怎么会。”汪文言一脸傲然的道:“左右不过一商家,顺手的事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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