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哥,”常威的感觉很敏锐,他看着张瀚道:“咱们和女真这边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商道的核心利益不在蒙古在女真,这是张瀚早就定下来的基调。
粮食,生铁,布匹,蒙古人当然也要,也是多多益善,但蒙古人的购买力有限,草原上除了牛羊和马匹外没有别的出产,张瀚在很长时间内还是需要白银,这东西女真人有,他们和大明打仗,破一城就掠走全部的金银,辽东的出产也比蒙古人更好卖,人参,东珠,各种珍贵的皮货,还有各种干果,这东西运到关内就是和现银没有什么区别,人参的作用近些年被越来越夸大,江南的富绅想方设法也要藏几颗人参在家里,人参与黄金等值,甚至拿着等值的黄金也未必买的到,这东西还不能久藏,隔几年药效挥发就没用了,还得重买,货源有限,真的是有多少卖多少,一直到几百年后,闯关东的采参客还是暴利行当,只是危险也大,山林里有凶猛的野兽,迷了路活活困死在山里,还有遍布东北大地的胡子强盗,就算这样,也是络绎不绝的有参客进山,只要挖到一只百年人参,一世人都不用愁没有钱用,暴利之下,当然趋之若鹜。
因为战争,女真人对粮食的需求量也不是蒙古人能比的,张瀚还知道过几年就是一次比一次厉害的大饥荒,一石粮卖到二十两银子,最少也得四五两银子,算掉损耗还有十倍以上的暴利,范家等晋商也就是在这样的暴利生意里发了大财。
张瀚道:“生意当然做下去,没道理不做。”
常威和梁兴眼里都有不解,张瀚也没有解释太多,有些事还不能与这些人说的太清楚。
……
时间一晃而过,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不停的下着,万历四十六年的最后时光张瀚就是在一片雪白中缓慢度过。
终于到了万历四十七年,也就是后金天命四年,公元一六一九年,这一年的年头发生的这一场战事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最终影响到了未来三百年的华夏气运。
可以说,往后头三百年的历史,都是在这两三个月里决定的。
在萨尔浒打响之前,努儿哈赤和他的儿子们有野心,想占据辽东,但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们自己还是摸不着底的。
他们攻克过抚顺关和东州堡,马根单堡,也打下清河堡,在攻打抚顺时,明辽东总兵张承荫率一万多明军来追击,努儿哈赤还有一些胆怯,他对诸臣说:“明军来只是做个样子,向皇帝交代他们出击赶跑了我们,不必理会他们。”
意思就是直接撤兵,他有六万多八旗旗丁,两万多披甲,但努儿哈赤没有信心直接面对明军的主力兵团。
在他的青年时期,也是辽东明军最为强盛的时期,努儿哈赤雌伏在李成梁的阴影下三十年,直到女真基本一统之后,李成梁有感于后金的威胁,主动撤出宽甸六堡之后,辽东明军和李成梁本人的虚弱才被努儿哈赤感知到,并且助长了他的野心。
现在后金要面对的是兵部侍郎杨镐和他的十万战兵,在打仗之前,没有人会预料到一定获胜。
战后负责记录的额尔德尼说出了一些心里话,他认为天命在后金,因为兵力不如明军,实力也在明军之下,大金兵能战而获胜,就只能说明天命在金。
……
今天是正月初二,但女真人不重视这些,从年前就开始筹备出兵,定下了日子就是今天出兵。
张瀚和李永芳等人在一队,他被允许带一队部下随行观战。
“见过额附。”
张瀚和李永芳已经可以在马上见礼,在张瀚拱手时,李永芳也在马上抬手还礼。
张瀚和李永芳相处的很好。
都是汉人,张瀚现在也很擅长和高官显爵们打交道,在大同和太原等地他锤炼出来的东西用在李永芳身上正好。
一些剩下来的细绫罗绸缎,上等的十几两一匹的松江布,一些精美的金银器玩都被张瀚送给了李永芳。
张瀚没有送礼给皇太极,他觉得皇太极不是能用金银器玩打动的人。
李永芳指了指身边一个穿华贵毛皮的将领,介绍道:“这是总理汉军事务的西乌里额附。”
张瀚下马躬身:“见过佟额附。”
佟养性在马上还礼,口中客气,脸上倨傲之色不减。
这人明明是汉人世家,现在却假托了自己是满洲世家的名头,千方百计要挤到真满洲的队伍里,他家也是世代的辽东将门,结果女真一兴兵佟家满门都投降了过来。
在佟养性身后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多以汉军为主,汉军在八旗这里被称为黑营兵,现在八旗能动员的兵力很多,主要原因也是使用了大量的汉人将领和汉兵,从去年到正月,明军方向光是跑来投降的千总级武官就有五六个,他们还带着自己的家人和亲丁一起跑过来,努儿哈赤下令赐给他们房屋和用具,帮着这些投降的汉官安家,对俘虏或主动投降过来的汉兵也是单独在各旗下编为汉军部队,张瀚最近在各旗间走动,他估计每个牛录最少都编有六十人人以上的汉军。
整个八旗不到三百个牛录,汉军超过万人,这也是努儿哈赤时代女真兵力反而可以动员更多的原因所在。
到天命后期,努儿哈赤狂疾发作,隐藏起来的对汉人的仇恨和敌视暴露出来,汉官被排挤,汉军全部被转为包衣,一直到皇太极编成汉军八旗前,女真的兵力序列中取消了汉军。
汉军们多半没有马,大半也没有棉甲,只有少量披甲和骑马的汉军,多半也是各级将领的直属部曲或是亲丁,在这里他们还是保留着在明军时的习惯。
很多人衣衫破旧,甚至衣不蔽体,手中的武器也是淘汰下来的旧货,战场上缴获的破旧兵器为主,也有八旗淘汰下来的旧兵器。
在满文老档里头经常可以看到把破旧兵器和淘汰棉甲给汉军的记录,在这里,眼前灰头土脸的汉军们就是一群标准的奴隶兵。
这些兵士气当然不振,农历初二的天气在关内已经是春天的开始,但距离柳条抽出嫩芽还得最少一个月时间,在辽东这里更是冰寒一片,苏子河仍然是被冰冻着的,捕鱼活动也早结束了,放海东青捕猎也还早,过冬的候鸟群还没有经过这里,整个寒冬过来,野物都疲瘦了,人被冻了一冬,不少人都熬瘦了,眼前的汉军中就几乎没有一个体形魁梧的人。
张瀚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前世的,今世的,见过不少苦难写在人的脸上。在新平堡时他见过一些乞丐流民,这些年天时不好,他们只能抛荒逃难,他们的脸上也有苦难,但总体来说还有希望,他们只是希望靠流浪乞讨熬过最坏的年头,然后还能回家继续侍弄自己的土地,仍然可以养活自己和家小。
在眼前的这些汉军身上,张瀚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
个子都很矮小,脸色腊黄,身体疲瘦,脸上是一种木讷与麻木兼并的表情,精神相当萎靡。
这些汉军多半光着脑袋,眼前的情形可不是在拍影视剧,没有清一色的红樱大帽叫他们戴,女真人多半有暖帽戴在头上,少数贵族在帽子上还饰着东珠一类的饰物,汉军们则几乎全是光头,他们的头皮被刮的坑洼不平,脑袋光着,只在后脑勺留着一小撮辫发垂在脑后。
这时一个汉军摔倒在泥泞里,他用手中的枪柱地想爬起来,结果手中的长枪从半截折断了。
管队的女真人跑过来,用手中的皮鞭劈头盖脸的打过去。
张瀚对李永芳道:“这汉军用的长枪也太差了些。”
李永芳道:“这些人当不得什么用,纵有好兵器叫他们使也浪费了。”
这时皮鞭还在抽响着,那汉军刚刚还在求饶,现在已经出不得声。
李永芳对张瀚道:“张东主莫怪我不求情,我等身份尴尬,这些事不能随意说话的。”他叹口气,说道:“我在抚顺关时也会责打兵士,不过也没有这样打法。”
张瀚没想到这个铁杆汉奸还有这般心肠,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谭泰和常威一起赶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谭泰纵骑上前,一脚将那女真人踢翻在地。
“舒穆,你发疯另外找个地方。”谭泰骂道:“没看到堵路了吗?”
汉军队伍果然堵了一大截,有人松了口气,将被打的汉军扶过去,那个被踢翻的女真人也不敢出声,恨恨的看了张瀚等人一眼后才离开。
“这厮在攻打抚顺关时本牛录有人失踪不知去向,被大汗免了牛录额真的差事,”谭泰策骑过来解释道:“舒穆他心气不畅,遇事就会发泄出来。”
张瀚的注意力已经没有在这事上,他的眼光又重新放回眼前的场景上。
汉军,两黄旗,两红旗,两蓝旗,两白旗。
数不清旗帜飘扬在半空,人和马混杂在一起行进着,张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进军,他心思复杂,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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