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垣听着儿子的说法,真的是稍微有点意外的。
朱迪镧这个让官员定期下台的制度,要设计形成两个互相针对的官僚群体,有点像前世泰西的多党制。
多党制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遏制官僚体系腐败。
但是和所有的制度一样,一旦机构本身的组成部分腐化了,遏制腐败的方法也就会变得流于形式。
比如美利坚的两党,已经形成了轮流上台疯狂捞钱,下台之后互相不揭老底的默契。
除非有人动了整个统治集团的利益,才有可能会被神经病枪手做掉。
其他人只要在规则之内捞利益就不会有事。
不过也就是看起来有点像而已。
大明就算真的要建立官僚群体轮换制度,本质上也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制度。
泰西式朝廷的基础,是多党制度与选举制度。
从上到下的各级衙门主事官员,通常是定期选举直接产生的。
然后这些被选出来的主事官员,直接任命自己圈子内的人去当各部门官员。
大明朝廷不可能实施这样的制度。
同时,大明的官员晋升和任职,都是由吏部及下属衙门负责,都是要通过考核筛选的。
不可能允许主事官自己去选人,就算是秘书都不能让他们自己选。
具体应该怎么搞,有太多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吏员异地任职的问题同样很多。
让本地人当本地的吏员,不只是因为口音问题,更多的还是成本问题。
外地人根本弄不清楚本地的具体情况。
如果一定程度的可控的腐败,能够大幅度的提高行政效率,那么这种腐败就是可以忍受的。
基层吏员用本地人就是基于这样的逻辑。
于是朱靖垣直接反问:
“你这个官僚体系轮换制度,有成熟的想法和方案吗?
“你怎么建立两个相互独立甚至敌对的官僚体系?具体以什么条件来区分体系?
“怎么避免两个体系互相串联并形成默契?
“两个体系轮换期间,下台的官员如何安置?享受什么待遇?
“如何对他们进行全面的彻底核查?
“两个体系轮换的时候,必然会导致的衙门事务混乱,如何做好预防和应对?
“以后如何选官?
“关键是你考虑过两套官僚体系的成本问题吗?
“还有吏员异地任职的问题,你有没有考虑过基层行政效率会因此降低多少?”
朱迪镧面对这些质问,也老老实实的回答:
“儿臣目前其实只有比较笼统的想法,暂时还没有具体的详细的可以执行的方案。
“具体而言,就是将各个衙门的官僚,都分成‘朝’、‘野’两个群体。
“‘朝’者在朝执政,正常任职并处理衙门政务。
“‘野’者在野整肃,接受审查和考核,接受任职和监督教育,并根据成绩和能力预先安排好职务。
“监督在朝体系的所作所为,统计和整理官方和民间的数据,向陛下和百姓汇报实际情况。
“每三年一次,由陛下、百姓、在野体系的三方,共同评估在朝体系过去三年的总体执政水平。
“总体优秀者,可以继续在朝执政三年,最多可以连续在朝两次总共九年。
“连续在朝两次之后必须下野,由原来的在野群体上朝执政,并核算对上一体系在朝时的政绩。
“在野者只有大力揭露在朝者的错误和腐败,才有机会让在朝者提前下台。
“上朝之后也必须大力清查对方的错误和腐败。
“这两个群体应该不需要专门划分,只要稍加引导就会自然而然的形成。
“在野者都是攻击在朝着的盟友,在朝者之间也可能是敌人。
“所有人下野之后,如果能够通过核查,那么可以选择退出官僚体系,以后也不再参与上朝。
“如果选择继续留在官僚体系,应该能够继续得到一定的俸禄。
“这种做法有可能会让实际的官僚数量翻倍,肯定会增加朝廷的财政负担。
“在两套系统切换的时候,也会有短时间的混乱,以及额外的资源消耗。
“所以就要考量,这种财政负担和资源消耗的增加,能够能够被带来的反腐收益所覆盖。
“还要考虑我们的管理机构能否确保相对公正的执行这个体系。
“历史上很多政策不是不好,而是当时不具备实施条件,或者是收益覆盖不了成本,最终得不偿失。
“所以需要有足够的专业人员,做更加详细的评估之后,才能决定是否实施。
“以及具体如何实施,实施到什么程度和级别。
“还是必须要在生产力达到什么程度的时候才能真正的实施。
“或者是要通过制度细节设计,尽可能降低不执政的人员系统的消耗。
“至于吏员方面,儿臣其实还有另一个想法,应该能够略微减少本地吏员的负面作用。
“就是在最为富裕的本土地区,动员民间新生代的有钱有闲的人,充当基层吏员或者是民间监督者。
“为了鼓励他们参加,可以拿出基层的爵位来。
“在家乡衙门工作满五年,综合评价得到优秀的,就可以得到官身待遇。
“工作满十年,综合评价仍然是优秀的,可以得到终身乡士爵位。
“工作满十五年,综合评价仍然是优秀的,可以得到终身乡绅爵位。
“具体的评价方式,可以考虑衙门原有考核标准,加上他们接待过的百姓的直接评价。
“整个过程和结果都要在衙门互联网上公开。
“这些人已经没有直接经营的产业,本身也不缺少金钱用度,现在开始追求荣誉感了。
“朝廷的官身和爵位对他们应该是有吸引力的。
“只是我还不确定,这些设想是否合理,关键是成本和可行性如何,能否取得理想的效果。”
朱靖垣听到儿子没有大包大揽,直接说他自己也不能确定的事情,反而是在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不确定的事情,可以先做个局部的试点,观察实际情况再决定是否推广。”
朱迪镧没有任何意见的直接答应着:
“儿臣明白。”
朱靖垣轻轻点头,然后继续问其他方面的问题:
“如果四大产业集团生产的商品,大面积的堆积无法售出,应该怎么处理?”
朱靖垣说的其实是生产过剩,就是社会上的商品生产总量,大幅度超过有支付能力的需求量,是经济危机的典型特征。
不过大明的经济结构特殊,并没有生产过剩的说法。
朱迪镧听了之后有些不确定的说:
“生产的商品……大面积堆积了?
“那可能是因为,工人生产出来的商品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客户当前的收入能够购买的数量。
“本质上应该是生产力上升了,但是百姓的收入和购买力没有同步上升。
“这种情况持续累积,就有可能会发生经济危机了。
“所以这时候是不能减产的。
“因为减产就要减少奖金,甚至要降低工人的工钱。
“大量的工人收入降低了,市场的购买力也会进一步降低,东西更加卖不出去。
“最后形成恶性循环。
“这时候可以由朝廷出面给工人发钱应急。
“但是不能过量,直接发一大笔效果未必好,发多了还可能会导致货币贬值。
“然后提高最低工钱标准。
“让社会上最大规模的群体的基本收入持续稳定的增加。
“不过,直接发钱和提高工钱,都会让市场上的货币增加,可能会导致通货膨胀,物价普遍上涨。
“百姓可能会因此觉得手中的钱不值钱了。
“所以,还要让四大产业集团同步开始大范围的降价促销。
“反过来倒逼货币相对商品的价格升值。
“具体应该发多少钱,提高多少最低工钱,降价促销的规模和折扣,都应该有专业的计算。
“让市场上的金钱数量增加的突出,总的商品供应数量同步增加。
“最终让生产力与购买力增长趋于平衡。
“普通百姓会感觉手上的钱变多了,市场上的东西还变得更加便宜了。
“而这本来就应该是生产力上升的直接结果。
“如果想要趁机清理民间厂商,可以直接使用更大幅度的降价促销。”
四大产业集团本来就是寡头垄断厂商,只是有朝廷的限制和要求,才形成了有限的竞争机制。
如果朝廷要求他们合作,同时大规模的降价促销,那就是垄断厂商倾销砸盘。
理论上可能会导致货币升值、资金出逃、通货紧缩。
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无处可逃的,只能硬吃这种倾销的冲击,或者干脆退出市场。
通货紧缩也可能不会有明显的实际体现。
因为没有其他的货币可以对比。
在现有的普通消费群体看来,自己手上的钱数量是没有变的,只是市场上的物品便宜了。
最终结果就是物价下降,货币相对物价升值,货币购买力上升。
强行抚平生产力与购买力的差额。
技术水平不够,所以生产成本较高的厂商,或者是没有足够现金储备,过度依赖借贷的厂商,都可能在这个市场结构调整过程中倒闭。
朱靖垣听完之后,也没有回应朱迪镧应该怎么办,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打开计算机上的电子诏令系统,亲自拟定了一份任命圣旨。
在计算机内用了电子签字之后,打印出来再次手动签字,最后现场直接递给了朱迪镧。
朱迪镧双手接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以为是吏部尚书的任命书。
看了一眼才知道是册封自己为郡王的命令。
朱迪镧莫名的松了口气:
“谢父皇……”
朱迪镧最想要的就是爵位封号,这意味着以后每年能拿更多俸禄了。
郡王每年五万银钞,亲王十万银钞。
朱迪镧今年二十四岁,拿到郡王封号的速度算是比较快的,很多皇子要到三十岁才能得到。
主要是大部分皇子十八岁左右毕业,地方实训至少也要十二年才能完成。
等到他们回京的时候,通常就已经三十岁左右了。
至于亲王封号还要等。
要在中央朝廷各部任职几年,算是完成最后阶段的实训,才有机会直接得到。
如果在朝廷各部的工作不合格,那这辈子都就只有郡王了。
朱迪镧非常开心的发自内心的躬身道谢:
“儿臣迪镧谢父皇恩典。”
朱靖垣微笑着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
“这只是任命书的打印稿,正式的册封诏书和袍服印信,会有人制作好给你送到家里去。
“后续还会有统一的正式册封仪式……
“不说这些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随我去你母亲那里一起吃饭吧……”
朱迪镧也想母亲,当然也没办法拒绝,跟着朱靖垣一起去了王雅的宫里。
朱迪镧去拜见了母亲,然后跟父母一起吃饭,席间一家人聊了比较私人的事情。
朱迪镧也把自己在地方上的一些见闻,选择比较有意思的或者特殊的跟父母说了一些。
下午朱靖垣会乾清宫办公,把朱迪镧留在了王雅宫里,继续陪母亲说话。
第二天上午开始,朱靖垣依次招完成实训的皇子们进宫谈话。
朱迪镧离京的同年有六个皇子毕业。
但今年被召回京的皇子,却总共有十六个之多。
因为朱迪镧其实是提前结束了地方实训,比正常实训少了两年。
另外还有一些皇子,实训过程中有考核不过的,出现了同一级上多留一年的情况。
再加上今年是大公三十年的特殊年份,朱靖垣差不多是吧连续三年出京的皇子,一起召回到了京师。
朱靖垣一个一个的谈话,询问跟朱迪镧讨论过的类似的问题,或者是其他完全不同的问题。
皇子们都在地方锻炼了十年以上,都已经积累了足够处事经验。
现在面对自己父亲的时候虽然仍然紧张小心,但也都已经不是当年孩童时期那么的忐忑了。
对答起来也都颇为老练顺畅,都能够正常的表达思路和想法。
回答的内容本身也都算是不错,有些激进慷慨,有的谨慎保守,有的顾虑周全。
不过在朱靖垣看来,其他孩子都不如朱迪镧那么的坦然。
总觉得他们对自己有所保留。
朱靖垣根据他们在地方的政绩评价,结合现场问答谈话中的表现,又封了五个郡王和十个国公。
已经完成了地方实训的皇子,现在封国公不代表以后也是国公。
完成了中央各部的实训之后,基本都会直接升到郡王爵位,四十岁之后更是会统一封亲王。
但是现在只是封国公的话,也意味着皇帝老爹对自己不是很满意。
大明的皇位竞争说白了就是让老爹满意。
所以拿了国公几个皇子,都知道自己已经基本与皇位无缘了。
得了郡王的几个皇子,仍然带着期待和压力。
等待来年的正式任职。
按照以往的传统,吏部尚书就是储君。
宗人府把正式文件办好,把礼服和印信做好,时间也到了年底了。
大公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朱靖垣难得的离开了乾清宫,来到了奉天殿的大殿。
主持举办了皇子、皇孙、亲王子孙、宗室国公们的册封和承袭仪式。
爵位册封和袭封仪式后,朱靖垣又额外拿出了一份圣旨,让现场的大宗伯来宣读。
前面几句公式化的说辞,最核心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命皇六十四子郡王迪镧任吏部尚书兼大理寺少卿”。
这句话一出来,现场所有人的瞳孔,都是猛地一震收缩。
然后其他人都带着异常复杂的心情,用同样复杂的目光看向了朱迪镧。
朱迪镧同样心情复杂。
真的让自己当吏部尚书了,您老人家真的选中我了?
只不过怎么还有兼职?
明明到了知府以上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清闲时间了啊。
大理寺是大明的最高法院,不属于九卿和各部衙门分管,直属于皇帝。
大理寺卿现在身份等同于九卿,少卿的数量也不再是一个,而是不定额的几个到十几个。
不过这种重要的任命在这里,任何的疑问都得放在后面了。
朱迪镧首先老老实实的躬身谢恩:
“谢父皇器重……儿臣一定尽心竭力,干好吏部和大理寺的活儿……”
朱靖垣微微颔首,然后宣布仪式结束。
朱靖垣选了吏部尚书,臣子们都是松了口气,其他皇子们也都死心了。
大公三十年的这个年的氛围也比较安稳了。
新年之后,朱迪镧到两个衙门报道,然后两边跑着学习办事。
对于朱迪镧而言,吏部的事情不算难,就是各种各样的细节和规则多。
但是细节和规则都是相对固定的,而且原则上是尽可能不做调整的,所以熟悉了之后就轻松了。
大理寺就完全反过来了。
作为大明的最高法院,实际上日常处理的事务并不多,管理上的事务也并不复杂。
但是一旦涉及到具体案件,基本都是让人感觉头大的事情。
仁武朝以后,除了皇帝特别要求和规定,直接由大理寺审判的案件之外,大理寺的其他的案件都是从下面一路上诉进来的。
能够从县、府、省三级都走过,还要坚持上诉或者是审理不清的,都是绝对的麻烦事儿。
半年下来,朱迪镧基本熟悉了吏部的规则,也慢慢适应了大理寺的事儿。
结果朱靖垣又给朱迪镧发来了要求,或者说是提醒。
可以开始选择合适地点,试点朱迪镧自己提过的官员体系改革,以及吏员制度改革了。
朱迪镧不得不把工作中心往吏部这边偏了过来。
跟吏部的人员仔细讨论,说明了自己考虑的更加成熟的设想。
然后选择了松江府上海州、应天府上元县试行官员朝、野双体系轮任监督制度。
另外选择松江府华亭县、杭州府钱塘县、南通府崇明县三地试行吏员定期裁汰和异地任职制度。
选择应天府江宁县、苏州府吴县试行民间高级学者任本地吏员满期限封爵位制度。
对于大明的大部分地区和大部分普通人而言,接下来的两年与以前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
已经有了新的皇子吏部尚书,朝廷官员对于皇位传承的忐忑也消退了。
朝廷的官员和民间关注政治的学者以及百姓们,大部分都被这三项改革吸引了最大的注意力。
朝、野双体系轮任制度,让所有的官员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双体系轮休意味着职缺数量直接翻倍了,大家觉得自己有更大的机会当官或者升官。
所谓在野官员,在现有官僚看来就是试衔或者虚衔,但却是有最大候选期限的虚衔。
最少三年,最多九年,只要能忍受的住,就能真的当上对应的正官了。
忧的是,这制度摆明了是挑拨官员互相攻讦,在野的官员要全力找上朝官员的毛病。
为了尽快从虚衔转为正官,他们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的,还是皇帝允许的。
而在朝执政的官员,下野之后要接受全面清算,这就非常难受了。
关键这制度还是当吏部尚书的皇子推动的。
很多保守的官员想要反对,但是面对这个身份又犹豫不决,不敢直接公开的上书。
至于吏员的制度改革,大部分官员虽然觉得不妥,也有一些家人当吏员的,不想要朝廷这么干。
但这个制度不妥的程度,是远低于官员的朝、野双体系轮任制度的。
同时也是吏部尚书皇子推动的。
就更加不值得专门为了这件事情,去给朱迪镧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所以接下来的一年多的时间,朝廷和官僚体系内部虽然有很大的压力和怨念,但都没有释放出来。
大公三十一年底,朱迪镧被升了一级成了冢宰。
臣子和皇子们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对于作为继承人的皇子而言,吏部尚书和冢宰的活儿其实是高度类似的。
普通的吏部尚书不一定会参加早朝,但朱迪镧就算不是九卿也要参加早朝。
但是到了大公三十三年正月开衙的时候,朱迪镧忽然调任大宗伯兼刑律院院长,同时正式加封了亲王爵位。
这下子其他的皇子和大臣们全都懵了,朱靖垣这是放弃了朱迪镧这个继承人吗?
但是朱靖垣却没有安排其他皇子当吏部尚书,而是换成了普通臣子。
所有的皇子们的心,都是纠结到了极点。
但是都不知道老爹到底怎么想的,也没有人敢去直接询问。
有些人的心思再次活跃起来了,开始努力的表现。
也开始有大臣开始上书,或明或暗的反对官员朝、野双体系轮任监督制度。
朱靖垣对于暗示的直接不理会。
对于明示的直接反问,你是有什么腐败的事情,担心被同僚们全面监督吗?
皇帝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了态度。
虽然没有明确支持,但是也显然是不反对的,要看看效果。
朱迪镧虽然也有些意外,也不明白自己老爹这是要搞什么,但是心里却没有慌张。
反正亲王爵位已经到手了,如果不让自己当皇帝的话,相当于三十岁就拿着十万银钞的退休金退休了。
不让自己当皇帝真的也无所谓了。
朱靖垣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大臣们的反应,朱迪镧这个状态反而让朱靖垣觉得颇为满意。
不管原因是什么,但表现确实是宠辱不惊。
正在干的事情仍然做的井井有条,还是坚持着那种尽快把事情做完在休息的逻辑。
朱靖垣自己开始搬家了,挪到了自己爷爷曾经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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