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让百姓散去,一步一颤地走向钱庄。
高台、苏南乡等人见顾正臣如此模样,谁也不敢笑。
顾正臣进入钱庄内部,没有入座,而是站着询问借贷事宜。
若是聂原济、林唐臣来问,高台说不得会骂人,连理都不理,但顾正臣不同,他是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也是宝钞、钱庄的缔造者之一,有监察之权。
高台将账册交给顾正臣,道:“目前商人中借贷数额并不大,只贷出去三万余贯,但借贷意向颇多,主要看府衙什么时候售卖手中的店铺与宅院。”
顾正臣翻看了下,将账册交还,严肃地说:“借贷流程必须走完,不可越过任何环节,没有抵押的,便找担保人,担保人必须有偿还借贷银钱的财力,若有其他地方的地契、田契,便按当地价值评估,给予适当贷资……”
高台肃然点头。
大明钱庄设计了相当完备的防风险规制,贷资多少,抵押多少,担保人等等,都有明文。只要不坏了规矩,违规放贷,基本上不会出现大的问题。
顾正臣盘算了下,道:“钱庄既然建好,那就可以择日开门了。府衙会用一个月引导晋江城内外商人使用宝钞,五月下旬,府衙会将手中的店铺、宅院售卖出去,售卖将鼓励使用宝钞,日后泉州府宝钞用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所以,你们需要与金陵钱庄协调好,让他们尽早送一批宝钞。”
高台答应下来。
顾正臣检查过钱庄,并敲打了三次预警铜锣,林白帆问过府衙衙役,皆听到了声音。
虽说没谁会胆大到抢劫钱庄,可必要的安全举措还是需要的。钱庄挨着府衙,衙役赶过来最快也就十个呼吸的时间,钱还没抢走,衙役已堵住门了……
离开钱庄,顾正臣返回府衙,刚在二堂坐下,市舶司提举赵一悔便匆匆求见。
赵一悔行礼。
顾正臣笑道:“赵提举来府衙倒是少见,泉州港忙碌得很,你这个时候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赵一悔看了看顾正臣身旁的林白帆,轻声道:“府尊……”
顾正臣摇了摇头:“他是顾家的人,不碍事,说吧。”
赵一悔见此,便直言道:“前不久,胡恒财胡掌柜去了市舶司,一张嘴便是索要一万三千斤的舱室。府尊也知,市舶司关于船只舱室的划分方案已是敲定,那就是大商先行,抽签为准,合计八十万斤。若是分出这一万三千斤舱室,那其他商人那里可就不好看了,到时抽出来的结果对不上,怕是难以服众。”
船只有限,如何平衡各方利益是个问题。
市舶司给出的解决策略是:
将船只乘载的货物重量统算出来,然后按照舱室划分,在确保不超重的情况下,分给更多商户。比如一艘船可以装载八万斤货物,可以分成二十个四千斤分给若干商人。相对有财力的商人抽签决定哪个船,哪个舱室,多少斤货物,对于没抽中的与中小型商人,则轮到第二批出海。
顾正臣对市舶司的分配方案并没有做过干涉,只要他们相对公允,有先有后便可,毕竟这只是临时策略,明年之后,会有不少海船下水,到时候商人自然会购买船只,也就不存在分配、抽签问题。
只不过,胡恒财突然插手航海贸易船只之事,还是让顾正臣有些意外,皱着眉头看着赵一悔,道:“以后这种事不要找府衙,市舶司什么规矩,那就按规矩办,任何人不能徇私舞弊,不得请托关系。出了问题,本官只会拿你是问,不会找什么胡恒财,胡大山。”
赵一悔拱手:“卑职明白了。”
顾正臣抬了抬手:“去吧。”
赵一悔告辞。
顾正臣看向林白帆:“将顾诚找来。”
林白帆去安排。
顾诚很快便赶至府衙二堂,喊了声老爷,就见顾正臣脸色阴沉,收敛了笑意,不安地问:“老爷,可是我做错了事?”
顾正臣端起茶碗,沉声问:“胡恒财插手航海船只之事,直接找到赵提举索要一万三千斤货物舱室,你知情吗?”
顾诚震惊地看着顾正臣,连连摇头:“老奴绝不知情。”
顾正臣厉声道:“当真不知情?”
顾诚扑通跪了下来,抬起手发誓:“老爷,这等事怎敢欺瞒,我是当真不知。若有半句谎言,五雷诛身。”
顾正臣脸色好看一些,让顾诚起来,严肃地说:“在句容时,你与胡恒财一起共事,将句容产业打理得井然有序,没出半点岔子。三月里,夫人还为你们请功,说要厚待。这次你们二人一起来泉州府,是为了在这里办起制糖产业,我一再强调,绝不允许你们卷入到开海贸易之中。既然你没问题,那就去告诉胡大山,本官要一个交代!”
顾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很明显,胡恒财惹祸了。
富悦客栈。
胡大山送走了几个商人之后,满意地回到房间。
开海航行虽然定在八月,可货物筹备需要抓紧,德化的白瓷、青瓷都需要采购一批,听说塔子楼的东家陈言璇想要重开汀溪窑场,或许这是一次合作的机会。
陈言璇现在缺钱,胡大山现在缺货,若是胡家可以成为汀溪窑场的二东家,那日后航海贸易的陶瓷货物就不需要找商人采购,直接从汀溪窑场搬就是了。
胡大山正盘算着此事是否可行,便看到侄子胡恒财走了进来,便开口道:“与陈言璇商议,我们出三千贯,先让汀溪窑场的火点起来,要窑场日后三成的货物,你看如何?”
胡恒财有些失魂落魄,走到胡大山面前,神情恍惚,欲言又止。
胡大山察觉到不对劲,沉声道:“发生了何事!”
胡恒财嘴巴一张,哭腔动了:“叔叔,救救我!”
胡大山吃惊地看着跪了下来的侄子,不知发生了何事。
胡恒财没有隐瞒,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然后说:“叔叔,将我们手里的那两万斤舱室拿出来一万三千斤就好了,只有这样,他们才肯罢休,要不然侄儿我会被绞杀!我不想死,叔叔救我……”
胡大山身体摇晃了下,坐在椅子里。
这才没看住一天,你竟惹出了这等祸出来?
胡大山咬牙切齿,起身抬起脚便将胡恒财踢倒在地,指着胡恒财喊道:“别喊我叔叔!当初带你出来时,你是如何保证!当初我将你举荐给顾知县时,你是如何保证!如今他已是顾知府,尚且步步小心翼翼,谨慎有加,可你呢?三十的人了,竟被人设了圈套!”
胡恒财痛哭流涕,爬过去抱着胡大山的腿,哀求道:“只要叔叔将此事了了,我愿接受任何惩罚!”
胡大山踢开胡恒财,恨铁不成钢:“你应该去抱顾知府的大腿,告诉他你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包括去死!”
胡恒财痛苦不已,不断哀求:“叔叔不能不管恒财,恒财虽是你的侄儿,可也是半个儿子……”
胡大山愁苦不已。
自己只有三个女儿,膝下无儿。
将胡恒财这个侄子从老家弄出来,确实有过继过来的想法,百年之后也好有儿子送终。
可现在,他竟闯出这么大一个祸来,还留下了证据给人家!
一个聪明人,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一万三千斤货物舱,这只是开始。
一旦勒索成功,在胡家没有彻底破家之前,他们是不会满足的!下次索要的很可能是船只,是店铺,是货物,是钱财!
闻到腥味的猫,怎么可能看着眼前的鱼跑掉?
胡大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拒绝黄家,去找顾正臣说清楚,那黄家一定会状告胡恒财玷污其女,结果显而易见:
胡恒财,绞。
可若答应黄家,不说后面可能的勒索,就说顾正臣一旦知晓真相,胡家还有何颜面再与顾家走近?
到那时,胡家将会被迫退出白糖买卖,甘蔗买卖,句容买卖,重新回到只卖徽墨的时候。这两年积累的名望、声誉也将荡然无存。
这对于正在扩张的胡家生意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胡家没了顾家这一棵树,什么都不是。愿意挂在顾家这棵树上,取代胡家的商人多的是。
“这种事瞒不得。”
胡大山权衡利弊之后,起身道:“今夜晚间,我会亲自去见顾知府说明情况。至于你是生是死,那就在这里跪着祈福,看看哪路神仙愿意保你吧。”
胡恒财瘫坐在地上,悔恨万分。
敲门声突然响起。
胡恒财打了个哆嗦,紧张地看向房门。
“胡叔。”
胡大山听出是顾诚的声音,看了一眼胡恒财,沉声道:“别想着隐瞒,你去找市舶司赵提举之前,就应该先找我!可你,失了分寸!”
门开了。
顾诚走进来,给胡大山打了招呼,侧身看了看胡恒财,低声道:“顾知府想要个缘由与说法。”
胡大山关了门。
一个伙计走出客栈,对门口摆摊的中年人说了几句话,又匆匆返回客栈。
消息,在走。
阴谋,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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