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不休多少是夸张了,不过朱元璋也知道,顾正臣为了破案总是熬夜至三四更还是有的,更是暗中布置,察查线索,这也是他能在短时间内破案的原因。
朱元璋让李文忠与吴祯在门外等候,连内侍也一起退下。
华盖殿的门紧闭。
朱元璋深深看着顾正臣,正色道:“你在福建行省的所作所为朕心甚慰,这次召你来,却不是为此事,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顾正臣以为朱元璋是问泉州卫新军的事,正思忖如何回答,朱元璋起身走了出来,沉声道:“朕曾想给诸王各一百倾田,你说应该给他们三百万倾。后来搬运铜钱演算,三十代之后,竟要十万万倾,穷尽天下也不够给。自那之后,诸王、公主之事便搁置下来。”
“朕可以慢慢思量,可诸王挨个长大,眼下秦王、晋王府也在营造,总会就藩于国,迟迟不能定下岁供之数,也是问题。朕命中书与户部拟算,其岁给之数又太薄,无法难彰显藩王之威严,更是左支右绌,拮据得很。你主意多,给朕说说该如何是好?”
顾正臣有些措手不及,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陛下突然问起毫无准备之事,臣一时也无良策。”
朱元璋肃然道:“随便谈谈。”
顾正臣低头想了想,然后缓慢地说:“臣想言,又怕陛下惩罚……”
“尽管说,这里只有你与朕,恕你无罪。”
朱元璋沉声道。
顾正臣认真思考了一番,才开口道:“陛下,臣斗胆直陈。以臣之间,陛下希望分封诸王,给其节制边军之权,以诸王拱卫大明边疆,藩屏江山社稷。只是——汉武帝也这样做过,结果却是七国之乱!陛下认为,”
朱元璋脸色一变,沉声道:“汉景帝轻信晁错,黜削诸侯,七国之变,实由于此!况汉景帝为太子时,以博局杀吴世子!难道你认为当今太子会杀害其兄弟不成?还是你认为,他日诸王敢不尊太子?”
顾正臣皱了皱眉头,反问道:“陛下,七国之乱,当真没有私心吗?”
朱元璋愣了下。
曲在汉景帝还是在七国,这个问题可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可抛开曲直,不提谁的对错,单单问一句,汉七国之乱的藩王们,到底有没有私心?
有机会当皇帝,谁丫的愿意当藩王。
人往高处走,你不能不将藩王当人看……
顾正臣握了握拳,继续说:“七国之乱可以打着清君侧、诛晁错的旗号起兵造反,那陛下有没有想过,若大明也分封诸王,他日朝中但凡有一二大臣不顺藩王之意,他们也可以用清君侧的名义起兵!”
“藩王,有封国,有兵,有节制地方兵力之权,有皇室血脉,振臂一呼,转眼之间就可能是十万之兵!到那时,朝廷是打还是不打?若打,是兄弟残杀,兵戎相见。若不打,就是封疆裂土,大明江山难全!”
“臣所言绝非危言耸听。诚然,以太子之能,确实可驾驭诸王,如今诸王也敬重太子,知臣之道。可若是有朝一日,皇太孙掌管天下,那一群群叔辈,还有多少敬重?以叔凌侄,以长欺幼,此事陛下可曾想过?”
朱元璋气得抬手就将桌案上的文书扫落在地,厉声喊道:“顾正臣,你太放肆了!”
顾正臣知道话说到这里,已不能回头:“陛下,诸王为屏藩,不如将为屏藩。在陛下看来,将不如子孙可靠,可陛下须知,朝廷一纸文书,可决将生死富贵,但一纸文书,却无法撼藩王,更不可能收其封国!他日有异心,不仅不能成屏障,还将成为朝廷防御之缺口!”
朱元璋抬脚,猛地一踢桌子,喊道:“你小子不想活了!来人!”
郑泊、张焕带军士闯入殿内。
李文忠、吴祯也跟着走了进来,不明所以。
朱元璋厉声下令:“将顾正臣给咱拖出去,杖八十!”
吴祯惊愕不已,刚刚还有说有笑,这才多久,竟要动杖刑了?
李文忠急忙拦住郑泊等人,劝道:“陛下,顾县男是奉旨回金陵,为朝廷做事兢兢业业,并无私心,怎能轻易动用杖刑处罚,还望陛下……”
“莫要劝了,拖出去,打!”
朱元璋在气头上。
敢说自家儿子互相残杀,不听话,还敢说当叔叔的会欺负侄子,你顾正臣是个外臣,怎么能如此大胆!
吴祯劝也劝不住,不知道顾正臣到底如何惹了朱元璋,竟直接要杖八十,就这小身板,即便没打死,估计也要趴三个月才能下床。
三个月?
这要耽误多少事。
吴祯急得直冒汗,连忙对顾正臣说:“你倒是求情啊!”
顾正臣深深看着朱元璋,抬手将帽子摘了下来,肃然道:“臣所言,意在江山永固,国祚永延!若陛下认为臣有过错,意在他处,这八十杖——臣领了!”
“你想当魏徵?”
朱元璋厉声呵斥。
顾正臣肃然回道:“臣不敢与魏徵相提并论,他为的是大唐,臣为的是大明!他辅佐的是唐太宗,开了盛世。臣辅佐的是洪武帝,也想试试能不能开个盛世,少些兵革之祸!”
(
朱元璋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些,抬手道:“先拖出去,让他跪着!”
郑泊、张焕松了口气。
顾正臣将帽子搁在地上,行礼走出大殿,然后跪在殿外。
李文忠、吴祯不知皇帝与顾正臣为何争吵,此时也不敢多问,见朱元璋不想说话,便行礼退到殿外,看着跪着的顾正臣,李文忠安排宦官去找朱标过来。
朱标听闻消息,匆匆跑来,见顾正臣跪着,连帽子都摘了,不由得心头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顾正臣看了看朱标,微微摇头。
朱元璋闭门说诸王之事,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心思,自己还是不要多嘴得好。直言进谏是一回事,泄密是另一回事。
朱标见顾正臣不说,看了看华盖殿关闭的大门,让内侍通报。
内侍冷汗直冒:“殿下,陛下发了火,这个时候可不敢打扰。”
朱标知道父皇对内侍宦官颇是严厉,动辄严惩,担心连累内侍,想了想之后,便走至顾正臣身旁,撩起衣摆跪了下来,高声喊道:“儿臣朱标,求见父皇。”
殿内无声。
朱元璋坐了下来,平息了心头的愤怒。
虽说顾正臣的话过于大胆,有些冒犯皇室,可仔细想想,他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何况他着眼长远,也并非为了一己之私。
毕竟这个时候朱雄英还很小,那群叔叔也不太可能欺负他去。再说了,朱标算得上外柔内刚,对兄弟更是亲和,兄弟情义不错,定不会有祸起萧墙之事。
但顾正臣的话还是令人担忧,当皇帝的劳心劳力,谁知道寿命几多,翻看唐宋元,总有几个年幼的皇帝登基,到那时,侄幼叔强,又该如何?
皇权是可以随意决定武将生死,武将调动也方便,只要不长期统兵一地,就很难拥兵自重,威胁朝廷。
可藩王是不可能调动的,封国就在那里,如何调?
调不走,手里又有兵权,时间一长,那不就是拥兵自重?
到时候,朝廷派遣来的统兵将领是听朝廷的,还是听藩王的,封国的军士是听朝廷的,还是听藩王的?
哪怕是给藩王少量护卫,地方卫所握在朝廷,藩王凭借着身份、财力与地位,未必不能蚕食地方卫所,而一般将校又不敢得罪,只能巴结,势必会成为一股势力,尾大不掉。
朱元璋咬牙切齿,分封诸王是多年前定下的计划,可因为顾正臣,现在这个计划怕是要重新思量思量了,到底是分封好,还是不分封好,需要慎重!
这种被迫改变计划的感觉,有种脱离掌控的不安,让朱元璋很是不舒服。
若是不分封诸王,那就得将正在建造的秦王府、晋王府给停了。这算什么事,中都耗时耗力耗民,停了,秦王府、晋王府也是投入巨大,征调百姓合计二十余万,这也要停了?
感情自己一年年全空折腾百姓去了?
朱元璋不甘心,这样做有点脸疼。
抬头,看向地上的官帽。
朱元璋起身走了过去,将官帽拿了起来,目光凝重。
这小子硬骨头一个,这脾气也犟,不知服软,凶几句,威胁一番,竟还生出了辞官的心思!不过,自己可是有言在先,说过不怪罪的,却一时没忍住。
殿门打开。
朱元璋看着并排跪着的朱标、顾正臣、李文忠,吴祯跪到了朱标身后去了,不由皱眉:“李文忠,吴祯,你们这是作甚?”
李文忠叩首,言道:“我等不过是求陛下息怒,莫动了肝火伤了龙体。”
朱元璋哼了声:“为他求情就求情,哪那么多话,你们两个出宫去吧,莫要在这里碍眼。顾小子,这官帽可不要轻易丢在地上,再有下次,朕可不会再给你捡起来!”
顾正臣伸手接过官帽,犹豫了下,说:“陛下,臣这帽子要不要晚点戴,万一陛下想要打臣板子,这帽子必然会掉地上的……”
“滚,别在这里烦朕!”
“臣领旨。”
顾正臣起身,揉了揉膝盖与腿骨。
以后入宫之前必须弄个护膝,丫的太硌人了。
朱标摆了摆手,让顾正臣先走,自己则留下来陪着朱元璋,待李文忠、顾正臣等人不见了身影,这才问道:“父皇缘何发如此大的脾气?”
朱元璋让左右退开,然后威严地看着朱标的眼睛,厉声道:“你告诉朕,你认为封国之举,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朱标脸色微变,终于知道父亲为何暴怒了,想来是顾正臣反对封国之事,这事能反对嘛,当年刘基也反对,结果不言而喻。
“怎么,不敢说?”
朱元璋沉声。
朱标想了想,没有说话,只是跪了下来,直视着朱元璋。
朱元璋瞳孔微凝,咬牙道:“那你为何不早说?”
朱标喉结动了动,不安地问:“父皇,儿臣身为皇长子,是诸王兄长,分封又是父皇执意定下之策,这事——是儿臣可以劝改的吗?”
一旦说了,那兄长的威严就彻底没了。
兄弟之间有了嫌隙,没问题怕也闹出问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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