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贤并没有轻举妄动,回头看向师爷张九经,见他面带愁容,若有所思,开口道:“左右不过是一个路过此地的亲军都尉府千户,过一阵子,他办完广东的差事定会回来勒索一番,到时以财堵其口舌,将事了去便是,用不着犯难。
张九经眉宇之间的担忧更甚,收回望远的目光,对唐贤说:“老爷,我总感觉这两人透着诡异。龙骧卫千户是千户,千军都尉府千户也是千户,为何亲军都尉府的千户能指挥龙骧卫千户?”
“还有,这张三说他是去广东办差,陛下要派亲军都尉府的人去办差,一般不会派千户这等将官亲自前往,而是派寻常军士。退一万步,陛下派了亲军都尉府的千户亲自去,那跟在他身边的,自然也应该是亲军都尉府的人,为何会派龙骧卫的千户随行?”
唐贤听闻,也感觉颇是匪夷。
张九经正色道:“还有一个疑点。”
“什么?”
唐贤皱眉。
张九经看着唐贤,沉重地说:“老爷不觉得此人正义过头了,无论是武将还是文官,这世道里谁愿意多管闲事,仗着自己亲军都尉府的身份在地方上胡乱插一脚,可是很容易将自己陷进去。”
唐贤凝眸:“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九经摇了摇头,心头不安地说:“我只是觉得,应该派人跟踪下他们,确保他们出了泉州府地界才好。若任由他胡来,那他下一个落脚地将是哪里?”
唐贤深吸一口气,当即喊道:“唐二,你派几个跟踪好手,暗中跟着他们,我要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唐二答应一声,带上人手,匆匆追出城去。
唐贤揉了揉眉心:“惠安待不得了,我们需要立马回晋江!”
离开惠安去广东,那下个落脚之地必然是晋江!
晋江,泉州府府治之地!
唐贤必须回去了,那里可是自己的老巢。
因为唐琥的举动,这次被人抓住把柄,不得不自断手指以平息事态、保全儿子。若是晋江那里也出现了问题,再次被他抓住把柄,那可能就不是掉手指能解决的问题了。
回去!
唐贤安排好马车,将唐琥安置好,又叮嘱时汝楫等人一番,这才匆匆离开。
城外,古道。
路两边长满杂草,不知多少年没人整理过,有些杂草甚至长到了半人高。
这样的路,也就白日还有些行人,搁在晚间,怕是没几个人影,毕竟谁也不知道草丛里有没有强盗劫匪。
萧成止住脚步,回头看去。
顾正臣嘴角含笑,并没说什么。
萧成板着脸,颇是不屑地说:“这群人还真是胆大包天,连我们也敢跟踪!”
顾正臣手搭凉棚,看向远处零散的房屋,轻声说:“想来他们是害怕咱们不去广东,而是留在泉州府吧。”
萧成冷哼:“心中若无愧,岂有畏惧?这恰恰说明他们有诸多问题,害怕被查出来。”
顾正臣微微点头:“不着急,总会查清楚。”
对于身后的尾巴,顾正臣并没有着急处理,而是从至黄昏,近二十里路,抵达了一个名作双溪口的小村落。
这里有两道小溪,一道在北,一道在南,都朝着东南方向流淌。
双溪口的村落不大,八十余户人家,分散在小溪内外。
天色渐暗。
顾正臣看着眼前的溪水,对萧成说:“天黑了,那些人该回家了。”
萧成了然。
溪水潺潺,一个年轻女子提着水桶走来,看到对面的顾正臣,觉得很是陌生,一时之间不敢上前。
顾正臣抬头看去,只见女子头戴黄斗笠,披着白底小碎花头巾,头巾捂住双颊下颌,上身穿蓝色斜襟衫,又短又狭,露出肚皮,腰间佩有银腰链,下穿宽大飘逸的低腰黑裤。
“这是,惠安女!”
顾正臣凝眸。
这种奇特的服装,迥然不同于中原风格,但这些人确实是汉族人。
惠安女并不主要居于惠安县城,而是分散在惠安县城之外的地方,比如崇武、小岞等地。
“这位姑娘……”
顾正臣一张口,女子就丢下水桶跑路了。
估计是吓得。
顾正臣很奇怪,自己长得温文尔雅,笑得人畜无害,她怎么还跑了?
哦,萧成,是你丫的吓得!
萧成委屈巴巴,为毛会挨你一顿拳脚,我做错什么了,刚刚我人都不在这里好不好……
敢打了人,又挨了打,实在憋屈。
顾正臣走至桥边,说是桥,其实就是两块一尺宽的厚木板,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掉下去。
好在底下溪水很浅,加上“桥”只有六七步,轻松而过。
一个老人带着两个男人走了过来,老人佝偻着腰,男人手中握着叉子,气势凶猛,而在这三人之后,还有七八个妇人,一个个拿棍子的拿棍子,拿菜刀的拿菜刀,还有人搬起了一块大石头,至少三十斤重。
萧成警惕地看着这一幕,伸手将顾正臣挡在身后,锐利的目光盯着众人,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顾正臣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们好歹打个招呼,问个姓字名谁,来干嘛的吧。
“离开我们的庄子,再想要钱,我们就给你们拼了!”
老人开口,中原话里夹杂了不少闽音。
虽是如此,顾正臣还是听清楚了对方的意思,推开萧成,走向老人:“我们是商人,此番赶路前往晋江,途经此地天色已晚,想着借宿一宿,只是不知诸位为何如此紧张……”
老人皱了皱眉,与身旁的男人嘀咕几句,然后开口问:“你不是官吏?”
顾正臣摊开手:“我像官吏吗?”
老人见顾正臣并没有威胁,也不是咄咄逼人的官吏,便对众人摆了摆手:“都散了吧,不是恶人。”
男人似乎在劝告老人。
老人坚持,让众人散去,然后对顾正臣说:“你们要借宿,就来我家吧,还有一间柴房,若你们不嫌弃就过来勉强撑过一晚吧。”
“多谢老丈。”
顾正臣行礼,一边询问,一边跟着老人深入村落。
老人名为林琢,双溪口里长,早年间曾是元朝旧吏,在泉州府任过斗级,也就是看管仓库大门的,后来天下大乱,加上年纪大了,便回到了这双溪口。
转过巷道,是一处临溪的篱笆院。
篱笆院里,摆放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石料,西面是大件,摆放着两尊精美的莲花座,还有半截佛像,似是被毁坏过。东面是小件,设有木架子,上面摆放的多是拳头大小的石雕之物。
茅草屋东西三间,东面角落里有一间柴房,里面正冒着烟雾,还有呛到的咳嗽声。
林琢抬开门:“你们随意坐坐,晚间吃点饭再休息。”
“多谢。”
顾正臣看着一个个石雕,随手拿起一个玉佩大的石头,看着上面雕刻的内容微微愣了下。
石头之上,雕刻的并非人物花鸟,而是一艘船,一艘泛海远航的船,船帆鼓着,似乎在借风而行,海上波涛涌动,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这是你雕刻的?”
顾正臣抬起头看向脸上还带着点灰的女子,正是那个丢了水桶跑掉的。
“嗯,爷爷给我讲了很多大海上的事,还说以前泉州港是最繁华的港口,那时候的船都向往大海。”
女子并不畏惧,反而大大方方地走向顾正臣。
顾正臣没想到她还会说汉话,咬字清晰得不像局限于村落里的人。
林琢似乎看出了顾正臣的疑惑,笑道:“膝下无子,早年间便将她当男娃养了,找先生教导过她两年书,我孙女林诚意。”
顾正臣笑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看来老丈是希望孙女以诚待人,不自欺欺人。”
林琢笑呵呵的,安排林诚意加点饭,然后入了房屋。
一个老妪站在门口,见林琢走了进来,便是一顿凶狠的话。
顾正臣听不懂闽南话,不知道老妪在说什么,但想来是责怪林琢将陌生人带到家中吧。
林琢一遍又一遍解释:“天色已晚,赶夜路很是危险,若他们因为我们不留宿而在路上出了意外,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老妪似是听不进去,林琢也颇是苦涩。
饭好了。
青菜汤水加米饭,还有一条蒸好的咸鱼干。
顾正臣见老妪脸色很是难看,便笑着对林琢说:“古人云,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这点小心意,老丈务必收下。”
林琢看着顾正臣递过来的五枚铜钱,连忙推脱:“不可,谁人没有个在外借宿的时候,当不得。”
老妪伸出手一把抢了去,对林琢说了一串话。
林琢与林诚意的脸色都不好看,顾正臣打圆场:“理当如此。”
收了钱,老妪脸色总算好了,哪怕是萧成吃两碗米饭也不吭声了。
顾正臣随便吃了几口,询问道:“为何我们一入村落,老丈便带了人来,一个个凶神恶煞,似乎不惜殴斗也要将我们赶走?”
林琢听到这话,顿时哀叹了一口气,拿着筷子点了点咸鱼,愁眉苦脸地说:“为何,哎,说到底,还是咸鱼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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