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认为胡春罪大恶极,不死不足以告慰受害者。
只是要合法的弄死人,必须有依据。
顾正臣将找律令依据的任务交给了典史杨亮,然后去了句容学院。
自从句容学院开始招募弟子以来,句容城内百姓,包括三大院在内,都希望将孩子送至学院之中读书。
百姓清楚读书识字的好处,明白认识字和不认识字命运的差别,既然有机会,谁不希望自家孩子能认几个字,再不济,也可以去当个账房,总比在地里刨食来得轻松。
诚然,百姓之中确实有愚昧者,希望孩子充当劳力。
八岁的娃娃已经能放牛割草了,十二岁的娃娃都能扛七八十斤的东西,帮衬家里干许多农活了,去学院读书?
娃不是那块了,不去。
顾正臣没空暇游说这些人,句容学院最初计划第一批招三百弟子,可顾正臣低估了招募带来的影响,尤其是奖学金与举荐入仕这两条,吸引了一大批人家。
教谕刘桂不得不将第一批招募名额增加至五百人,可即便如此,也依旧有许多孩子被挡在门外,哀求着进入学院。
忧愁不已的刘桂见顾正臣来了,很干脆地喊了一嗓子:“县尊说了算……”
于是,顾正臣被围了,黑压压的,没有了光。
华盖殿。
一摞弹劾奏折摆上龙案,朱元璋揉着眉心,看过一封丢下,又捡起一封奏折看了看,头疼不已:“这个顾正臣,着实会给朕出难题啊!”
内侍通报:“陛下,御史台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严钝、梁籁求见。”
朱元璋紧锁眉头:“让他们进来吧。”
人尚未入殿,哭声已然传了进来。
严钝、梁籁两人大声号啕,那个凄厉与惨烈让人闻之心痛。
陈宁跪拜行礼,而严钝、梁籁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呜呜的没半点男人样子。
“这里是华盖殿,莫要如此号啕,丢了官员礼仪,起来说话吧。”
朱元璋端起茶碗。
陈宁谢恩起身,严钝、梁籁虽不哭了,可也没有起身。
朱元璋看着跪着不动弹的两人,脸色一沉:“朕让你们起身。”
严钝摇头,说话漏风:“臣等不敢。”
“有何不敢?”
朱元璋问。
严钝喊道:“恐惊圣颜!”
朱元璋搁下茶碗:“恕你们无罪,起来吧。”
严钝、梁籁起身,朱元璋还真是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官服破破烂烂,几乎成了布条子,再看脸上,鼻青脸肿,嘴巴张着,牙齿看不到几颗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朱元璋脸色一沉。
陈宁嘴角扯了扯,怎么回事,奏折里还没写清楚吗?你这奏折都看了一堆了,还不知道咋回事?
严钝开始哭诉:“陛下,我们是被句容知县殴打,那顾正臣就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土匪,不将陛下放在眼里,殴打朝廷巡按御史,我等说出是代天子巡按,他更是残暴,拔掉了我们的牙齿,还辱骂我等。”
不愧是言官,牙齿都掉了这么多,说话竟还说得清楚。
梁籁悲痛不已,想起自己的门牙,痛哭地喊道:“陛下要为我等做主啊,那顾正臣藐视朝廷,藐视陛下,若不将他正法,那天下言官谁还敢说话!事关朝廷言路,清朗乾坤,还请陛下差人将那顾正臣抓至金陵问罪!”
朱元璋知道顾正臣下了手,可没想到下手这么狠。
陈宁一跺脚,走出来跪了下来:“陛下,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视地方,如今那顾正臣殴打巡按御史,与殴打陛下何异?此等不忠不义之恶贼,当诛杀以正风气!若是不然,巡按御史出金陵,巡视府州县岂不是再无活路?威严不立,规矩不立,巡按御史谁敢效力?长此以往,陛下双耳将塞,双目将盲啊!”
朱元璋知道问题的棘手之处。
言官不是好欺负的,想想当年刘基掌管御史台的时候,言官狠起来,李善长都得退避三舍,连保自己亲信都保不住。
当初李善长对御史台的言官痛恨得牙齿痒痒,可也不敢动手拔人牙齿,这种手段无异于找死。可顾正臣这小子,偏偏是疯狂作死啊!
偏袒顾正臣吧,言官不会罢休。
向着言官吧,言官会把顾正臣往死里弄,可现在火器改良还没开始,离不开这小子。再说了,太子刚刚带太子妃出去,当爹的转身就把顾正臣给咔嚓了,太子回来还不得跳湖?
事关火器,事关战略大局,顾正臣不能出事。
所以……
朱元璋看向陈宁,脸色一沉:“巡按御史,代朕巡按地方,可朕不记得派巡按御史去句容,是谁派去的?”
陈宁愣了下,连忙说:“陛下,乃是臣派遣。”
“哦,代朕巡按地方,而不告知朕,待日后,御史台会不会代朕批阅奏折而不告知朕,代朕处置官吏而不告知朕?”
朱元璋脸色阴沉。
陈宁打了个哆嗦,连忙喊冤枉:“陛下,巡按应天府是陛下正月安排好的事,臣不过是派人先行巡视句容。”
朱元璋想了起来,确实有这件事,也没感觉尴尬,看向严钝、梁籁:“说说吧,顾正臣为何殴打你们,若没半点缘由,他一个读书人,想来不会如此粗鲁吧?”
严钝、梁籁对视了一眼,看得出来,皇帝在帮顾正臣说话。
梁籁连忙说:“陛下,我等不过是想查验句容卫账册,可谁知句容卫军士蛮横,不让我等进入,顾正臣来了,我们亮出腰牌,那顾正臣依旧不准我等进入。”
“句容卫?”
朱元璋愣了下,眯着眼看向陈宁:“朕交代过中书、御史台、六部与大都督府,句容卫乃是机密禁地,不得随意窥探!你竟然不知?”
陈宁脸色一白,连忙说:“陛下,句容卫确有匪夷之处,御史台看过户部账册,不仅给了其钱粮数额,还额外调给二千贯钱!如此钱粮数目放在句容卫,若不盘查清楚,存有贪腐,岂不是误了大事!臣等心忧朝廷,一心为陛下办事,还请陛下明察!”
严钝、梁籁愣住了,看向陈宁。
啥米?
句容卫是机密禁地?
我的御史大夫啊,让我们出门的时候,你可没告诉我们不能去句容卫啊,你当时还说,户部因句容卫要的东西太多骂娘!
你要早点说句容卫是机密禁地,不准去,我们两个怎么可能会去那里?
不去那里就不会挨揍,不会挨揍就不会掉牙齿。感情受罪,全都是陈御史大夫给坑出来的?
朱元璋发了火,一拍桌案:“句容卫之事,容不得任何人窥探!没有朕的旨意与手令,太子都不能进去,何况是尔等!那里如同皇宫,擅闯者,顾正臣有权格杀勿论,严钝、梁籁,你们只是挨了一顿揍,能活着回来,还真是顾正臣手下留情啊!”
“啊?”
严钝、梁籁惊呆了。
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地方卫营,竟能比肩皇宫禁地?
严钝、梁籁终于反应过来,顾正臣不是个傻子,他是个读书人,是一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被封爵,可他偏偏使用了暴力,对巡按御史!
说明什么?
说明他不怕打了巡按御史的后果!
为啥不怕?
禁地便是底气!
严钝、梁籁咬牙切齿,恨死陈宁!
这个家伙连自己人都坑,估计在他眼里,就是顾正臣弄死两人,他陈宁还可以喝酒庆贺,然后准备弹劾文书攻讦顾正臣!
棋子,我们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
朱元璋冷着脸,看向陈宁:“这件事是因御史擅闯禁地而起,顾正臣所行并无过错。你是御史大夫,认为该当如何处置?”
陈宁脸色很是难看,不安地说:“陛下,句容卫账册存疑,御史盘查乃是陛下所准……”
“朕说了,句容卫之事,不得任何人过问。陈宁,你还能听得清楚吗?若是双耳失聪,不妨去医馆开些药来。”
朱元璋冷冷地说。
陈宁颓然,御史去了句容,挨了毒打,掉了牙齿,结果那顾正臣竟安然无恙?
“严钝、梁籁有错,当——罚俸三个月。”
陈宁咬牙说道。
严钝、梁籁瞪大眼,陈宁,你这也忒不要脸了吧,我们家贫,停三个月俸禄还怎么活?
朱元璋看了看严钝、梁籁两人,哼了一声:“看来是陈宁并没告知你们,可顾正臣应该警告过你们吧?”
“警告过,只是我等以为他……”
严钝不敢撒谎。
朱元璋指了指桌子上的弹劾文书:“你们二人拿着这些文书,一个个发回去,告诉弹劾之人缘由。念在你们受了伤的份上,朕这次就不惩罚你们了,去户部多领取一个月俸禄权作补偿吧。顾正臣在句容一日,御史就不需要再去了。”
陈宁听到最后一句话,猛地哆嗦了下。
皇帝竟如此信任顾正臣,甚至连御史都不需要派去盯着了?
朱元璋看着陈宁等人离开大殿,松了一口气,只不过想起陈宁的胡作非为,明知禁地还不告知御史,这种时不时没事找抽的行为,着实令人头疼。
御史台不能沦为陈宁的工具啊。
朕不允许!
朱元璋提笔,写了一份文书,递给内侍:“告诉胡惟庸,调广东参政汪广洋回金陵,任御史台左御史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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