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皮还在跳，心却一寸寸冷下来。

        第二天，舞天夫人虽然面容憔悴，还是强打起精神去见了塔帆一面。看到塔帆穿着一身象牙白的套衫，板板正正的，衬地一双美目更显神采。舞天夫人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塔帆一愣，不自在了起来。舞天夫人很快便松开了塔帆，脸上红红的，显然也有些害羞。自从塔帆会走路后，舞天夫人已经没再抱过塔帆了。她一直希望塔帆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能保护自己能保护的，所以从不溺爱。今天，也不知怎的了，她就是想拥抱他一下。他是她的孩子，她和塔齐的孩子，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母亲……”塔帆突然不安起来，母亲今天很不正常。

        舞天夫人没说什么，只是疼爱地把他推出了门，不管等待他们母子的是什么，他们都要去面对。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又怎是她能预料到的呢？

        这是塔帆第一次来到鹿场。鹿场是罗宋城的禁地，除了城主外，没有人敢随意进去。他想，连母亲都没有进去过的地方，这是不是说明自己是特别的？他的心又开始雀跃起来，回想到母亲的反常，又有些担心。母亲一向很强势，很少看到她脆弱的样子，这么害怕失去自己的样子。

        塔帆走过了跟塔地一样的路，塔齐领着他来到了“嗜血禁地”，让他看到了跟塔地一样的画面。塔齐什么都想到了，却唯独高估了塔帆的承受能力。

        塔帆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难以接受。那个正在流血的男人都在说些什么？！什么远古神兽，什么以血饲养，什么城主的责任，统统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梦！

        塔齐察觉到塔帆的精神正在崩溃，急忙按住他的一个穴位，努力让他冷静下来。

        塔帆抬起空洞的双眼，像孩子一样无助地望着他：“父亲，我不要城主之位了，我不想死。”

        塔齐的眼睛黑地深不见底，看他还是搞不明白状况，决定把更残酷的事情告诉他：“不争城主之位，你只会死地更快。城主登基大典时，需要用城主的同胞之血来祭祀远古神兽，而能熬过那场血祭的人，据我所知，还没有过。或者成为城主，抱着能解除契约和诅咒的决心，慢慢等死。或者成为塔地的血祭之身，被折磨而死。由你来选择！”

        塔帆瘫软在地上，眼泪像泉水一样流出来，说话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父亲，救我！母亲，救我！”

        塔齐闭上了眼睛，呆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睁开，继续残忍地说：“没有人能救你。在这里，你所听到的一切，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告诉谁了，那个人便会丢掉性命。你不想你的母亲，因你而死吧？”

        塔帆惊恐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就像看着一个恶魔一般。塔齐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而比起求助，他更希望塔帆憎恨他。这样，他的心才能更狠一点。塔帆比起塔地来，太脆弱了。可是，胜负谁又能说的清呢？那只远古神兽的口味，一直很奇特。当年，自己在夺权之争时，自己都觉得没有多少胜算，可是远古神兽却选择了他。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塔齐胸口突然一阵翻腾，狂咳了起来，感觉整个肺部都要咳出来。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塔地和塔帆的生死之决，马上也要来到了。罗宋城又要进行一次大换血。也许，就是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害怕自己会心软，所以才刻意与妻子和孩子保持距离吧。心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又让他怎样去享受天伦之乐？

        死亡这个东西，每个人都怕，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吗？而他每天都在与死亡的恐惧做斗争，最后麻木到连生死的界限都模糊了。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死亡对于自己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塔帆回来后，便病了。舞天夫人已经守了他几天几夜，医师们查不出任何原因。她知道一定跟他去鹿场有关。那孩子在鹿场到底发生了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只是虚弱地闭上眼睛。塔齐来看过一次，舞天夫人刚想问，塔齐便把她的话给止住了：“你什么也不要问，问了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塔帆。不用太担心，流着我的血液的儿子，不会这么轻易就倒下。我相信，他清醒过来后便会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没头没尾的这些话，反而让舞天夫人更不能安心，她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何况与塔帆关系重大。她一定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弄明白什么，塔齐病危的消息，却震动了整个罗宋城。

        音印夫人领着塔地，舞天夫人带着刚刚好转的塔帆，守在塔齐的病榻前。利上大人和几个重臣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悲伤、肃穆的神情。整个寝宫也都充满了压抑的气氛。

        怎么会这样？音印夫人满脸泪痕，怎么这么突然？她又习惯性地去抓塔地的手，塔地没有躲开，因为音印夫人的手非常冰凉，像在冰水里泡过一般。

        几天没见而已，塔齐迅速衰老了下去，整个人瘦得已经皮包骨，原先的威仪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浑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了一句话：“你们……都出去，塔地和塔帆……留……下。”

        塔地和塔帆依然刻意保持着距离。如果说以前他们只是竞争对手的话，现在更是成了你死我活的死敌状态。塔地把所有的情绪隐藏地很好，塔帆却不能。找不到发泄对象的他，已然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了塔地身上。他脑子里幻想着千万种置塔地于死地的办法，求生的欲望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扭曲和暴躁起来。

        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虚弱的塔齐已经没有力气去察觉。他颤颤巍巍从枕边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本子，说道：“我们……城主一脉……我记录的……秘密……解开诅咒，你们……”塔齐已经语无伦次，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虽然，语言零零碎碎的，但是，塔地还是基本理解了塔齐的话。刚想接过本子，塔帆却伸出一只手，抢了先。

        “去‘嗜血禁地’见神兽，带上magica……”塔齐讲完最后一句，回光返照般，眼神突然变得清明起来，仿佛在回忆自己的一生。然后，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散开，渐渐停止了呼吸。塔帆看到了死亡的样子，原来死亡是这样的安静，沉沉睡去，就像去做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

        而塔地在听到父亲说出magica的名字时，便已经不能镇定了。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让他们带上magica去“嗜血禁地”？嗜血禁地不是只有城主一脉才能踏进去吗？塔地心里有太多疑问了，magica让他心思紊乱，不能保持理智。他盯着塔帆手里的本子，也许，一切的答案都在这个本子中。

        而塔帆早已经迫不及待翻开看了起来。他越看越心惊，这是父亲的笔记。记录了从父亲知道远古神兽和自己的命运开始，他和其他候选者如何竞争，又如何被神兽选中，以及他这几年对于神兽和契约的研究。原来，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希望，他一直在想办法去终结这种悲惨的命运。里面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塔帆的注意：神兽要求，必须有至少两个健康的候选人，供它挑选！塔帆终于明白了什么，父亲经历了众多兄弟相残，所以他才刻意只生了两个孩子，并且警告他们不准伤及对方的性命，就为了避免他们在知道真相前，为争夺城主之位，提前向对方下毒手。

        日记里，塔齐还写道，远古神兽可能来自异世界，而magica可能也来自异世界。从magica凭空出现那刻开始，便已经落在塔齐的监视网里，只可惜她现在是失忆状态，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又要去做什么，完全不知道。Magica是不是终结这场命运的关键钥匙？父亲希望他们兄弟能找到答案。他奢望，在他们这一代，一切将有所不同。

        后面还有一句话，被塔齐用笔划掉了，已经无法辨认。

        也许又是一个秘密，也许只是一个父亲深藏于心底，想对儿子们说的一句话，塔地和塔帆已经无法得知了。

        塔齐的葬礼办得很隆重，全城的百姓都陷入到突然的悲痛中，明明看起来那么健壮的人，就这样说走就走。他们一代代的城主，几乎都是英年早逝，各种猜测又开始在民间流传起来。

        夜晚，音印夫人和舞天夫人穿着一身黑色丧服，在灵堂里守夜，两人始终都没有交谈一句话。音印夫人看着那漆黑又厚重的棺木，想着那里面躺着的人，心还是痛的。她在花季的年纪，看到塔齐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他。也许源于外貌、也许源于权势，或者不知道的什么魅力，那种喜欢就这样一天天在心底生根发芽，暗地里滋长。嫁给他以后，她每天都精心打扮着自己，眉毛细细地画着，头发也用花瓣水泡了很久，散发着玫瑰的淡香，曼妙的身材，淡雅的纱裙，再加上水一般荡漾的眸子，连身边的侍女也不禁承认，音印夫人可算是罗宋城里一等一的大美人了。难怪，城主不顾身份悬殊，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要娶她。

        那时，音印夫人对自己的美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直到……音印夫人苦涩地低下了头。塔齐，这个男人，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她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爱还是恨，还是麻木了。可现在，心这么痛。她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一直没有减退过，而是深埋在了心底。比起失去依靠和保障的恐惧，她感觉到的更多的是空洞和空虚，是生命中被活活挖走了什么，再也填不满了。血腥在嘴里蔓延开来，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明明以为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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