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屋里那道明显上了年纪老人所说一样,门没有上锁。
红漆褪落的大门,也着实是不能被称作什么阻碍。
叶青釉伸手一推,便推开了门,也彻底将院子里的情况尽收眼底——
不大的小四方院中,一堵墙自然是院门,令东西角全部堆着齐人高的泥土,主人家显然极为操心这堆泥,没有就这么让泥土曝晒于太阳底下,而是用竹编的蓑片在顶上盖了个仔仔细细,四角还有砖头压严整密。
唯二没有堆泥的墙,通往主屋和侧屋的大门,墙根果然码放着整整齐齐的空竹篮,以及半框框口掩饰好的泥。
叶青釉下意识想去看泥,但叶守钱却是一把捞住闺女,一步步子也不肯踏出,就这么站在院门口喊道:
“来买泥的,有人在家吗?”
老实人的繁文缛节。
叶青釉心中吐槽一句,若是换了旁人,见这对周家老夫妻在屋内,且已经认错人,少不得顺水推舟不出声,拿了泥就走,索性账也会被记在那位叫‘小六’的人身上。
可.......
这才叫做人该干的事儿啊。
原先在自家过后门路过隔壁人家的时候,哪怕事态再紧急,叶守钱来回之间也招呼了几声,连连谢罪。
什么叫真正的言传身教?
这便是了。
叶青釉心回念转,脚下也没有动半步,同叶守钱两人一起站在大门口,很快便有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太太手握拐杖,打开北屋的门,摸着墙走了出来,许是因着瞧不见,脸上似有犹疑:
“从前没听过你们的声音......”
“我这可好久不出泥了,只留点儿做个人情,咋有外人来买泥呢?”
叶守钱下意识瞧向闺女,叶青釉倒是临场不惧,直截了当道:
“是周奶奶不?”
“我和阿爹是镇上的,今早去周雄叔当掌柜的食肆吃擂茶,发愁没有地方好买泥去,他说自家的泥是顶好的,我们这才追了过来,想买些泥回去制瓷。”
周家人的信息是刚刚问路时候听乡里乡亲们谈及的。
况且这番话也不是假话,所以叶青釉搭起话来毫无心里压力,顺便还拉进了一把关系,刻意模糊,让周氏以为是自家儿子介绍的客人。
那妇人听了儿子的姓名果然肉眼可瞧得高兴,连连招手道:
“原来是这样,你们镇上来一定累坏了,快进来坐坐歇歇脚吃碗茶吧。”
“这小姑娘声真甜,一定是个聪明伶俐的,来快给奶奶瞧瞧.......”
“当家的,别坐着了,快将我放在窗前木柜里那一包红枣拿出来。”
最后一句自然是冲自家喊得。
而此时的叶青釉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周氏真是十分和善的性子。
南地不种红枣,最近种红枣的地界也得是中原,南方人想要吃红枣,都是中原收成之后再送到南地,所以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红枣算是精细物件儿,一般也不会去买。。
老人家锁在柜子里藏着,想必是在食肆当差的周雄给父母二人弄的,一直舍不得吃,没想到一见面,便要摸出来给客人吃......
这样盛情的款待,让叶青釉这两世加起来年龄足足有三十多的人都没吃得消,尤其是在这几天被苛待够呛的情况下,更是因这好意而老脸一红,一时也不好干出做出不寒暄,先追问泥价的事情。
不过芯子里毕竟是成年人,也厚脸皮,叶青釉很快调转心态,当即便亲亲热热喊了好几声周奶奶,哄的周氏脸上的皱纹层层舒展。
内里果然响起一阵拐杖声,叶青釉仗着人小,这会儿几步就到了周氏面前,扶着眼睛不好的老人便进了屋,屋内陈设摆件十分简单,与叶青釉自家也有几分相似,都是简陋中带着齐整的模样。
周氏被扶着坐下,似乎是还有些惊讶,略微颤抖着伸出沟壑层叠,茧子横生的手想要摸摸叶青釉,但又在即将摸到之前收了回去。
叶青釉有些疑惑,一旁一手拎着干果,一手撑着拐杖的周老爷子一瘸一拐慢慢来到桌前,替老妻解释道:
“小娃娃,你莫怕,她是爱热闹的性子,没瞎眼之前就爱分些东西给孩子们吃,可自从眼睛瞎了之后,眼睛发白,老吓到孩子,也少有孩子愿意碰她,见了你愿意扶她这才觉得诧异......”
原来如此。
叶青釉左瞧瞧,右瞧瞧,越看越觉得周氏比黄氏那个名义上的奶奶不知道好上多少,心中欢喜之下,也是轻轻牵起了周氏的手,捧到了自己脸颊处,自己捏着别人的手摸了摸自己:
“不怕,只是我脸上没什么肉,怕硌着周奶奶。”
周氏摸着叶青釉那巴掌大的笑脸,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摸索着给叶青釉嘴里塞了好几颗红枣,在叶青釉强烈的抗议下,这才堪堪作罢。
叶守钱在旁喝了一碗茶水,见到闺女和周家老太太笑得开心,想到自家老母亲,顿时有些心中难受的紧。
周老爷子盯着叶守钱瞧了几眼,勉强撑着拐杖坐下,这才说道:
“你是叶老大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叶守钱愣了,连带着一旁的叶青釉也愣住了——
这里距离镇上走得快也得一个多时辰,走得慢可能就是大半天,怎么连这里的人都认识叶守钱?
自家老爹的名声难道真的这么大?
叶守钱也是苦思冥想,但显然没有想起:
“老人家,你认得我?”
周老爷子笑了:
“去年我捡了些山货去镇上赶集,被一伙凶神恶煞的人拿锡做成的假银子打发,我喊了半条街,就只有你把那三个混子拦下,将钱讨回给我。”
“为了这,你还挨了那人几拳,记得吗?当时制瓷的匠人都叫你叶老大来着,我便记下了。”
原来不是制瓷的名声,是做人的名声......
这憨事,确实整条街也没有那个人能如叶守钱一样,做到这个程度。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叶守钱被闺女听到糗事,脸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磕巴道: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平常他能顺手帮人的事儿,自然是顺手就做了,不记得也是常有的事情,现在被人说起,总有些不好意思。
叶青釉眼睛转了半圈,想到刚刚河边那档子事儿,那些粗制滥造的泥,越发觉得不可错过周家洗的泥,有意仗着人小,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话:
“周爷爷,那你和我阿爹可算是熟人了,咱们来买泥,可不能打发我们走。”
周老爷子还是乐呵呵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道:
“可以先去看看泥,看不看得上眼。”
叶青釉当即在门口的筐子里捻了半块拇指大小的泥,进屋分了一半给叶守钱,两父女一捻二揉,脸上都有些变色,对视一眼,更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吃惊——
这泥,已经到达手工鞣制的极限,到达泥质所限制的临界值。
只有反复敲打锤揉,才能做出这样精细的泥,比这泥更好的泥肯定有,但肯定也多靠的是泥土本身上自带的优势。
入手之后,更是难想象这泥和外面河水边淘洗的泥是一处的泥,这便是工序繁琐的魅力......
“好,好,很好。”
往日里惜字如金的叶守钱连用三个好来表达自己的态度,直言道:
“我揉不出来这样精细的泥。”
“可惜已经定给别人,不然多少钱银子,我也得买一筐回去烧瓷。”
怎么就说出来了!
叶青釉在心里直呼老爹不争气,这都已经遇见熟人,况且聊的还不错,怎么就提醒人家原是定给别人这事儿!
周老爷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叶家老大,你知道我这一筐泥,卖多少铜板吗?”
叶守钱想也不想,便按照平常价格估算了一下好泥的价格:
“约摸得六七十文.....不,八十文左右吧?”
四十文是市价,不过对于叶守钱这赤心制瓷的匠人,自然愿意为好泥付高价,八十文是他心中的价位,于是他下意识便说了出来。
周老爷子那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不过很快便叹道:
“是三十文。”
三十文?!
这和天上掉大馅饼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是喷香的肉馅!
周老爷子瞧了一眼脸上明显有变扭之色的老妻,说道:
“没错,三十文。往日都是不外卖,只卖给小六的。”
这回不光是叶青釉,连叶守钱也觉得有些奇怪:
“可这价......”
周老爷子徐徐道:
“这价是不太对,可咱们不在意。”
“一来,小六是我媳妇的娘家孙侄儿。”
“二来......说来不怕人笑话,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山脚下揉泥,到了咱们这辈就剩下咱们俩老东西,吃不了多少,更喝不了多少,儿孙又自己有出息找了出路,自然不用我们帮衬,所以钱其实是小事情,只要有人能看的出来这泥是咱们花了心思揉的,其实比吃了啥大补药都强。”
“往常小六来将泥带走,转卖他人,便会同我们说道说道主家有多爱这些泥,泥又成了那位名家手里的东西.....对咱们这破落人家来说,就有个心里的舒坦劲儿。”
“我为这心里的舒坦劲儿一直干,一直干,心里常想,人人都说木炭烧火旺,可种树的人也是有功劳的。”
“可这事儿一直干到几个月前,咱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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