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位穿着补丁衣服,满头大汗淋漓的人,陈景恪心下感叹。二十几岁就拥有了四十多岁的外表,百姓苦不是一句戏言。
“你就是韩小沟?”
韩小沟面对这位过分年轻的贵人不敢有一分轻慢,他早就把紫霄观的情况打听清楚了。
眼前这位就是孙神仙唯一的弟子,也是晋阳公主的准驸马陈景恪陈真人,是真正能够改变他命运的人。
深呼吸几口气,试图让自己急促的呼吸舒缓下来,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剧烈奔跑加上心情紧张,他的心根本就平静不下来。
只能喘息回道:“回……真人,我就是韩……小沟。”
陈景恪见他紧张的样子,就笑道:“没事儿不急,你先把气喘匀了在说话。”
韩小沟很是尴尬,早知道就不跑那么快了。休息了大约一两分钟他终于能正常说话了,躬身道:
“劳真人久等了,请恕罪。”
陈景恪不在意的道:“我能理解,坐吧。”
“谢真人。”韩小沟战战兢兢的坐下,只有小半个屁股挨着椅子。
陈景恪笑道:“要坐就坐好,你这样多累。”
韩小沟赶紧起身道:“我还是站着吧,习惯了,这样心里舒坦。”
陈景恪摇摇头道:“你随意吧……那篇治水的文章是你写的?”
韩小沟迟疑了一下老实的道:“是我和家父一起写的。”
陈景恪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但对此他并不介意,韩小沟的打算并不难猜,这样的机会全家一起上阵是很正常的。
“你倒是实诚,不错,我喜欢实在的人。有几个人参与了这篇文章我不管,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就行。”
韩小沟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感激的道:“谢真人不怪。”
陈景恪说道:“我考你几个问题,若能答出明日你全家都能去紫霄观。”
韩小沟不敢相信的道:“我全家?不是我一个人吗?”
陈景恪肯定的道:“把你家人留在这里你也难以安心学习,不过你可以脱籍为良,你家人只能作为紫霄观借调的工匠。”
韩小沟激动的道:“太好了,谢真人大恩。”
陈景恪道:“你先别高兴太早,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韩小沟郑重的道:“您问吧。”
陈景恪说道:“第一个问题,黄河为什么这么多泥沙?”
听到这个问题韩小沟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并未去过黄河上游不敢胡乱说,不过我知道泾河的水为什么浑浊。”
陈景恪道:“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你能说清泾河水为什么浑浊也是一样的。”
闻言韩小沟脸上浮出一丝自信,道:“据我家祖上留下的手稿记载,以前渭水浑浊而泾水清,是近几十年才变成泾水浑浊渭水清。”
“我父祖对此很是好奇就打听缘由,发现从前隋至今朝廷一直再往泾水上游迁徙百姓。”
“百姓们把地面上的树木都砍伐了开垦农田,树木可以固土,使土壤不容易被水冲走。”
“现在地上的树木草皮都被砍光了,就没办法保护地上的土了。遇到阴天下雨土就被冲到河里顺流而下,泾水就变浑浊了。”
陈景恪听的那叫一个高兴,泾渭分明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哪条河清哪条河浑浊,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前世为此还引起不少争论,大家都拿着自己的证据证明对方是错的。实际上大家都没错,泾河和渭河在不同的时期,浑浊是有变化的。
当朝廷在泾河上游安置百姓大规模开垦农田的时候,就是泾河浑浊。当朝廷决定荒废这里,就会变的渭河浑浊。
但这个道理直到后世才有人总结出来,这一家子根据自己的经验就判断出了泾河浑浊的原因,那绝对是实践出真知。
“好,你回答的不错,还有吗?只要是关于治水的,随便什么样的想法都行。”
得到认同,韩小沟非常兴奋,道:“回陈真人的话,泾河的泥沙太多沉淀在河底会抬高河床,增加决堤的危险,必须要想办法清理河沙。”
“黄河水患也是如此,泥沙太多都沉淀在河底了,光靠加高河堤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现在黄河比地面还高,一旦决堤几乎无法封堵。所以我认为治黄河要先治沙,把沙治下去才是长久的法子。”
治黄先治沙这个口号陈景恪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从一个河工嘴里听到还是挺新鲜的。
“那有治沙的办法吗?”
韩小沟说道:“我们倒是想过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陈景恪鼓励道:“不管行不行,先说来听听,万一可行了你就立大功了。”
韩小沟道:“就是每隔一段距离修一个水闸,时不时的把水闸提起来利用水流的冲击力把沙子带出去。”
说完韩小沟忐忑的看着陈景恪。
陈景恪缓缓的点点头,道:“你们家对治水方面的了解确实很深,恭喜你通过考核。”
“啊?”韩小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通过了考核,本来都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喜的道:“我通过了?谢谢真人,谢谢真人……”
陈景恪也同样很高兴,成功找到一个堪用的人才,让他觉得这些天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这玩意儿就和淘宝一样,过程很累,但发现宝贝的时候那种喜悦也是骗不了人的。
然后陈景恪就带着他找到了工部侍郎江义,开口想把这个人要走。
江义自然很愿意卖给好给陈景恪,当场就写下了一封公文,韩小沟因未能继承祖上手艺,治河产生重大失误,开除匠籍。
嗯,在国家的律法上匠籍是一种荣耀,开除匠籍是一种惩罚。
然而事实上大家都懂。
然后又另外写了一封公文,紫霄观陈景恪真人想研究治河之法,从工部借走河工韩老六一家。
只是这封借调公文上没有写日期,只说什么时候研究好了什么时候还回来。
写好公文,江义对韩小沟说道:“能被真人看中是你之大幸,希望你好生做事,莫要负了真人。”
韩小沟强行按捺住激动的心,鞠躬道:“是,谨遵侍郎教诲。”
江义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把公文递给了陈景恪。
像这种人平时他连看的懒得看一眼,光别提说话了,今天不过是破例给陈景恪面子罢了。
拿到公文,陈景恪道:“谢江侍郎,某必有后谢。”
江义等的就是这句话,但嘴上客气的道:“真人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又客套了几句,陈景恪就告辞离开,江义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才返回。
门口僻静处,陈景恪把公文递给韩小沟,道:“拿着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去紫霄观找我。”
“噗通。”韩小沟双膝跪地连嗑了三个响头,感激的道:“谢真人,今生今世我韩小沟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陈景恪道:“好好学习格物知识,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起来吧。”
韩小沟这才起身,再抬头额头已经一片青紫。
怕有人故意刁难他,陈景恪又派了一名护卫,跟着他一起去办理手续。
然后他就先一步返回了紫霄观。
……
等回到家中,把公文给自己的父母家人看,一家子都激动的痛哭流涕。
韩老六一边哭一边道:“值了,老夫这辈子值了,列祖列宗看到了吗?我终于让咱们老韩家脱离匠籍了。”
韩小沟的母亲和妻子也是激动的泪如雨下,终于脱离这个苦海了。
虽然名义上只有韩小沟一个人获得了良身,但以现在的律法而言,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自动获得了良身。
韩老六两口子虽然还是工匠的身份,但被紫霄观借走也相当于是获得了自由身,等他们一死一切一了百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韩小沟他们的圈子就是工部名下的匠户群体。
他被陈真人看中,全家都被要走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圈子。不但惊呆了一众同行,连工部的部分官吏都瞠目结舌。
但盖着工部大印的公文,以及跟随而来的紫霄观道士,无不在告诉众人这是真的。
得知是陈景恪亲自过来要的人,下面的官吏也没有敢刁难的,顺利办完了各种手续。
在搬迁的前一天晚上,周围认识不认识的工匠都过来送行。
期间有人旁敲侧击的问他们是怎么被紫霄观看中的,韩老六也没有隐瞒,而是把此事的过程当做荣耀讲了出来。
然而大多数人听到开头就断了这个心思,因为识字对他们来说比脱离匠籍身份都难。
就他们这一圈子人,能识得一些字的加起来一只手都能数得清。在确定自家没有机会之后,大家都失望而归。
韩小沟的岳父武老三一家子留到了最后。
伍老三羡慕的道:“恭喜老哥,终于脱离苦海。”
韩老六知道对方的心情,虽然很高兴但还是较为克制不让自己笑的太得意,道:“侥幸,侥幸罢了。”
伍老三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道:“我这闺女也是上辈子积德才嫁了你们这样的好人家。”
又对自家女儿道:“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公婆,操持家务要勤快,莫要做懒女人。”
韩伍氏连忙道:“阿耶您放心,我什么都听公公婆婆的。”
都是老狐狸,韩老六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当即就说道:“伍老哥你放心,我韩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当年你不嫌我家穷把姑娘嫁过来,这个情我韩老六心里都记着呢。我就只认她这一个儿媳,小沟要是敢有别的想法,你看我不扇他的脸。”
韩小沟也严肃的道:“阿耶你放心,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我还是懂得,此生必不做负心之人。”
得到保证伍老三也放下心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哎,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走吧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
“天黑了我也不多呆了,明天还要上工就不给你们送行了。”伍老三嘴上说着要走,然而脚步却一动不动。
韩老六知道他在等什么,就给韩小沟使了个眼色。
韩小沟有些为难,但还是说道:“阿耶放心,将来有机会我会尝试把你们也接出去的。”
伍老三笑的脸上堆出了皱纹,道:“哎呀,哎呀,这如何使得。哎呀,老汉我真是上辈子积德,能遇到你这么好的女婿。”
“贤婿,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你才刚出去先不急,等在紫霄观站稳了脚跟再想办法也不迟。”
韩小沟强笑道:“我知道,阿耶放心好了。”
伍老三这才离开,不论韩小沟最后会不会想办法捞他们,得到口头保障他心中就多了一份希望。
送走岳丈,韩小沟才向韩老六抱怨道:“耶耶,你为什么要让我答应此事啊?”
“我们自己都才脱身,将来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怎么就敢答应要把他们弄出去?”
韩老六叹息道:“你真以为他真指望你把他们家弄出去吗?不是的,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盼头罢了。”
韩小沟恍然,心中有些愧疚,反而真的有了几分想要把岳丈一家弄出去的想法。
然而他也只敢想一想,并不敢真的把此事当真。
很快一家子就把伍老三抛之脑后,连夜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收拾好。
其实他们家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总共也就几本书和一些祖上传下来的工具罢了。
但正所谓破家值万贯,平时不显眼的东西,走的时候却觉得每一个都很重要。
还是韩老六有魄力,咬咬牙道:“除了书和工具,没人再带一套欢喜的衣物,其它都留下送给邻居。”
“啊?”他媳妇很是舍不得,道:“这么多东西不要了多可惜,都是好不容易才置办的。”
韩老六道:“你懂什么,我打听过了,到了紫霄观会分新房子住,还会分新衣服,所有东西都会分新的。”
“每个月还有一百多文两百文的例钱,到时候全换新的。”
话虽如此,这么多东西都丢掉他们实在舍不得。
不过韩老六在家里本来就是一言九鼎,现在又因为他的努力,让儿子脱籍一家子都逃离工部,更没有人敢反驳他。
最终就真的只带了换洗衣物和书籍、工具离开了,其他所有东西都送给了左邻右舍。
对此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祝福,也有人背地里冷嘲热讽。
但这些都已经和他们无关了,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带着行礼去了紫霄观,也踏上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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