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契丹窘迫
辽东大地上,风雪天一旦到来,便总是没个消停的时候,一连好几天,即使辽河上游的高地,积雪都没过了膝盖,这样的天气对中原人来说,那是闻所未闻,即便是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契丹人来说,也同样不好过。
要是在以往,过冬物资储备的充裕,大不了就躲在帐篷里,一边吃着烧羊肉,喝着马奶酒,搂着抢来的党项妇人生孩子就是了。
但是今年却不同以往,肃州城大败,让契丹元气大伤,虽说契丹在八部一统之后,口众超过了百万,但是二十万的男丁战死,没有个几十年,契丹是别想缓过气来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契丹南下劫掠,即便是被唐军打败了,送些牛羊马匹,东珠人参,在请个唐人先生,献上一篇声情并茂的请罪,大唐皇帝往往都不予计较的宽宥了,但是这一次却明显不同,大唐看起来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了。
此时的契丹老营,帐幕铺排开来,方圆足有十余里,东一座的西一座,紊乱不堪。不仅仅是从肃州逃回来的兵将,还有一些部族。
唐人深入辽东的消息,他们都已经听说了,但凡沿途撞上的部族,只要是高过车轮的男丁,没有一个能活着的,为了求活命,这些部族纷纷迁移来了老营躲避。
雪下了几天,帐幕有些禁受不住,有些歪了,有些更是塌了,老营之中这么多的帐幕,就没有一座完整的,包括王帐在内。
“呼呼!”
冷风吹来,卷得雪花遍地走,好象无数的败鳞残甲,尉为奇观。契丹兵士穿着裘衣,戴着皮帽,还不得不顶着狂风清理帐幕,帐幕上的积雪很厚,要清理很难,拆了,又没有御寒之物。清扫,冰天雪地的,哪里去找工具,还真把这些常年和冰雪天气打交道的契丹人给难住了。
实在没办法,契丹兵士只好把弯刀当铲用,一点点的铲掉。弯刀是杀人利器,用来处理积雪,很不合用,费力多,得功少,寒风中,只见不计其数的契丹人都在清理帐幕的积雪,人数之多,好象蚂蚁般。
契丹兵士一边清理积雪,一边骂骂咧咧,大骂唐人可恶可恨可憎。像今年这般大的雪即便是在辽东大地上也并不多见,特别冷,就是耐寒的契丹人也是受不了,不禁叫苦连天。
要是在往年,契丹人早就拖家带口,赶着牛羊,骑着骏马,唱着牧歌。去大唐北部边境放牧过冬,牧民放牧,契丹人的军队则对大唐边境的村庄,城池进行掳掠,往往收获极丰,那时的契丹人,欢喜无已,根本就不觉得大雪天气会有多苦。雪灾再大,也苦不了他们,苦的是大唐,苦的是大唐边境的百姓。
可是,肃州城外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败,让契丹人元气大伤,莫说是继续南下,此时能躲避开唐军的追杀,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
在那些逃来老营的契丹部民的声口相传中,杜睿和他率领的唐军已经成了魔鬼,会吃人,会挖人心,会饮人血。
可是他们却忘记了,唐人并没有邀请他们去大唐境内去劫掠,如今他们落到这步田地,也都是自作孽罢了!契丹人虽然野蛮落后,但是却也有自家的一套强盗理论,那就是我抢你,杀你,那是天经地义的,你若是反击了,那就不行。
“呼呼!”
一阵寒风吹过,漫天的飞雪中,只听“咔嚓”之声响个不停,不断有帐幕倒塌,帐幕倒塌,溅起的雪花一大片,格外好看。若是从空中望去,只见偌大的老营,不时就会雪花飞溅,那是帐幕倒塌所致。
“快,快来救人!”
“快去救牛羊!”
每有帐幕倒塌,就有契丹人惊呼失声,于是乎,不少契丹人就飞奔过去,救人救牛羊。
“呜呜!”
在契丹人的叫嚷声中,不时传出哭泣声:“我的牛啊,我的羊啊!”
哭声之凄惨,让人鼻头发酸,仿佛爹娘死了似的。
牛羊之所以死,是因为冻饿所致,这么大的雪,天气冷,冻死牛羊很寻常,一场雪灾,冻死的牛羊无数,再加上冰天雪地里,没有草料,牛羊不得食,饿死的也不少。这一冻一饿,牛羊损失惨重,每时每刻,都会有大量的牛羊毙命。
契丹人和他们的前辈匈奴,东胡一样,对牛羊有着特殊的感情,那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的情人,是他们的祖宗,牛羊毙命,契丹人放开嗓子嚎个不住,比起他们的爹娘死了还要伤心难过。
整个老营,哭声四起,嗥声大作,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
若是在以往,遇到风雪天气,契丹人也不至于如此,可是今年却不同,摩末南下,带去了大量的牛羊,充作军资,结果非但没捞回来一点儿好处,反而将牛羊全都丢给了唐人。
矗立在老营最高处的王帐依然很大,很雄伟,只是比起寻常的帐幕来说的,若是和以前摩末的王帐比,就差远了,做工远远没有以前王帐精美,这是草草赶出来的,摩末在肃州城外败了,王帐也成了唐人的战利品。
王帐上,此刻也堆着厚厚的积雪,把王帐压得有些歪,尽管如此,却没有到塌,也没有倒塌的危险,虽是歪斜了些,还不至于倒塌,谁叫这是王帐呢?
王帐前有一根粗大的旗杆,一面巨大的王旗在寒风中呼呼作响,不住舒卷,旗上赫然是一只硕大的狼头,只是看上去有些残破,少了不少威风,就这还是阿迦罗逃走之时,带过来的。
“大王!”
人未至,声先到,王帐厚实的门帘被人挑开,一阵风雪刮了进来,正在喝闷酒的阿迦罗不禁一阵皱眉,自打听说了摩末战死的消息之后,阿迦罗便被契丹各部首领推举,成了新王,但是他这个新王当得却一点儿都不顺心,糜烂的局势已经让他自顾不暇了。
阿迦罗将酒碗放下,见进来的是阿契合,沉声道:“又有什么事儿!?可是又有那个部族的人被冻死了的!”
阿契合走到火盆金钱,烤了烤火,让身子暖和了些,沉声道:“大王!在这么下去可不行啊!我们一再退让,可是唐人却一再进兵,眼看着就要寻到老营来了!难不成我们还要继续向北逃,将老营也拱手让给唐人!”
自打从肃州城外逃回来,阿迦罗刚一登上王位,就琢磨着怎么修补和大唐的关系,他和自家那个昏了头,想要和大唐掰手腕的大哥可不一样,对于大唐,他可是有着深深畏惧的,可是还没等他想好走什么途径向太宗请罪,就得到了唐军北征的消息。
阿迦罗当时几乎被惊死,肃州城外的几场大战,他对唐军强大的战斗力可是畏惧到了骨子里,当即就传令诸部,将部民都收拢到了老营,期盼着唐军能被风雪所阻,放弃继续追杀他们,可是现在看起来情况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还能怎样?如今就算是想要和唐人再打一场,可是我们还有人打吗?”
阿契合闻言也是一阵语塞,人确实是没有了,二十万大军,除去逃回来的两千多人,都扔在了肃州城内外,再加上留守老营的,总共也不过七八万能战之士,可二十万人,尚且不是人家的对手,更何况这么点儿人了。
阿契合闻言,道:“大王!总该想想办法了,在这么下去,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当初推举你来做这个大王,还不就是希望你能带着部族走出这困境,不然的话”
阿契合的话没说完,阿迦罗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这个阿契合最近对他是越来越不恭敬了,可是阿契合对他有拥立之功,他也不能将其如何!
阿契合也知道自己鲁莽了,连忙岔开话题,道:“不然的话,那些人又该有的说了!”
阿迦罗知道阿契合指的那些人是谁,无非就是当初不赞同立他为王的部族首领们,摆了摆手,道:“将各部的首领都喊过来,大家一起商议商议!”
不多时,王帐里面就来了不少人,人人脸带哀凄之色,眼里噙着泪水,虽是身着狐裘,不怕寒风,却是心里发寒,一阵阵的颤栗。那是因为,他们都听着外面部族领民的哀嚎声,内心的惊惧所致。
契丹纵横辽东数百年,靺鞨人,高句丽人都不能将他们如何,就连突厥,唐人也只能极尽安抚,何时有过如今这样悲惨。
阿迦罗看着众人,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悲凄难言,突然起身又带着众人走出了王帐,看着外面的惨象,放声悲哭道:“天狼神啊,你为何不护佑你的部民啊!?”
一听这话,众人心中都发生了共鸣,咋嗵一声,全都跪在了雪地上,溅起一篷雪花,阿迦罗双手扶在雪地上,额头触地,先叩了几个响头,这才双手上举,仰首向天,大声问天:“天狼神啊,你为何不佑护您的子民?契丹人为何就永远得不到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契丹为何得不到肥美的草地,茁壮的青草?契丹的勇士为何没有肥壮的牛羊,美貌的妇人?”
阿迦罗声音凄惨悲凉,比起屈原的《天问》还要胜上一筹。
阿迦罗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他所问之语,正是众人心中所想,无不是垂泪,呜呜的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齐下,哭得是天愁地惨,好象他们的爹娘死了似的,个个都快痛断肝肠了。
“天狼神啊,你为何不佑护契丹?”阿迦罗的问天之声,在一众大臣的哭泣声中再度响起,“契丹勇士为何得到的只有阴霾的天空,冷如弯刀的寒风?为何得到的只有冰天雪地,而不是土肥草美的草地?”
“呜呜!”
阿迦罗的问天之声仿佛恶劣情绪的催化剂,众人哭得更惨了,嚎得更大声了。
凄惨的哭声远远传了开去,契丹老营本就不乏哭声,阿迦罗等人的哭声再一传开,那还得了,那是哭声的催化剂,数十万契丹人哭成了一团,哭得是惊天动地,山摇地动。
寒风更冷了,雪下得更大了,瞧这架势,不知何时方歇。这雪来得很猛,一连下了七八天,原本积雪三尺的地面,积雪超过了五尺,契丹人的帐幕大多数倒塌。
阿迦罗的王帐,也是禁受不住,差点儿就倒塌了,王帐关系太大,绝对不能倒塌,阿迦罗慌忙下令,调来人清理帐顶的积雪,为了鼓舞士气,他甚至还亲自动手,一番努力,总算是保得王帐未塌。
如今的契丹,处在前所未有的困境中,士气低落,为一片愁云惨雾笼罩,若是王帐再一倒,那还得了,影响太大了,保住了王帐,也就是保住了契丹仅有的一点士气。
王帐是保住了,却没有保住王旗,雪下得太大,温度太低,王旗已经不给叫王旗了,只能叫冰旗了,厚厚一层冰雪,根本就不能舒展,如此沉重,旗杆哪里禁受得住,寒风一吹,“咔嚓”一声,旗杆断折,王旗倒地。
王帐中,几盆燃得很旺的炭火,把王帐烘得温暖如春。
摩末将王座扔在了肃州城外的大营,新制的王座不如以前的王座气派,阿迦罗只能将就了,坐在王座上,面前的短案上,摆着一只全羊,温好的马奶酒,目光漠然的打量着一众部族首领。
一众大臣高坐矮几上,喝着热乎乎的马奶酒,吃着美味的羊肉,油水四溅,快活如往常。
他们之所以如此快活,是因为已经好久没饮宴了,自从败归之后,谁还有这个心思,今日不知怎的,阿迦罗居然派人将各部的首领都请了过来,面对着久违的美食,也由不得他们不暂时把忧虑放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阿迦罗却是没有胃口,他现在是心急如焚,每天,每时都有大量的牛羊死去,若是不想办法,再这样下去,不用唐军来攻,他们也根本挨不到来年春天,他作为新王,若是不能带着部民走出这困境,恐怕他这王位都要不稳当了,如今面对这样困局,他怎能不愁。
“嗯!”阿迦罗清咳一声,扫视一眼群臣,问道,“你们都说,如今该怎么办?谁有好办法,都说出来!”
你就不能等我们吃完了再提吗?
一众首领闻言顿时食欲大减,酒兴全无,意兴阑珊,打量着阿迦罗,刚刚放下的忧虑又上心头。雪灾这么大,日子不好过,他们这些首领哪能不愁呢?
要让他们说愁,他们一定能说上三天三夜,要让他们想办法根本就不可能,他们不过是也蛮荒野人,让他们杀人,那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可是让他们想办法,这可就难为他们了。
如今这种形势,不要说他们,就是曾经奴役过契丹人的突厥大汗,一代人杰颉利可汗,也是一筹莫展,谁能有办法呢?
一众首领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集中在阿契合的身上。
此时的阿契合,细嚼慢咽的吃着羊肉,喝着马奶酒,吃喝的速度比起往常慢得太多了,肃州战败,契丹元气大伤,再加上遭遇了雪灾,要是不想办法的话,恐怕契丹真的要完了,他知道那些首领们都是一群蠢货,这个时候,能拿主意的就只有他了,一边吃,一边还在细细的思索着。
“阿契合,你说。”阿迦罗也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向阿契合这个契丹智者讨主意了。
“大王,我有一策,可解眼下之急。”阿契合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
“哦!快说!”阿迦罗正苦无良谋,一听这话,哪里还能忍得住,身子前倾,很是急切。
一众首领也是死盯着阿契合,静等他的良谋,他们都知道阿契合是个聪明的人,他一定有办法的。
“大王,我以为目前只能限制每人每天的食量,如此做的话,或许能挨到来年春天。”阿契合的声音很平静,显然他早就想好了,也就是定量供给,这的确是挨到来年春天的最好办法,一众首领闻言,也不住点头。
“这办法可行!”阿迦罗赞许的点点头道,“将士们,可以多吃点,老弱妇孺,就少吃些,眼下只能挨,只要挨到来年春天,就好办了,到时候打不过唐人,我们还能去抢党项人,奚人,室韦人。”
这就是契丹人的本性,此前还是他们的盟友,现在又要成了他们劫掠的对象,说出这番话来,阿迦罗一点儿负担都没有,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一样,也不知道为了契丹人战死的阿列朗吉与奚族族长此时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对!只要挨到开春就好办了!”
“到时候就去抢党项人,党项人的女人比唐人女子也不差!”
一众部族将领纷纷开了腔,气氛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大王,就是这样,我们也挨不到来年春天。”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众人看了过去,见说话的是先王摩末的妻兄阿济格,他和阿契合两人一直就不对付,这次肃州大败,摩末战死,他们两个也因为该拥立谁,发生了龌龊,摩末自家也有两个儿子,只是尚且年幼,阿济格主张立摩末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外甥为王,但阿契合却以“兄终弟及”的古例,最终联合了其他部族的首领,立了阿迦罗。
“哦!”阿迦罗闻言,浓眉也是一挑,“阿济格!你有什么话说!”
“大王,入秋之后,牛羊上膘,甚是肥壮。”阿济格开始算帐了,“可是,有了这场雪灾,牛羊多日无食,掉膘很厉害,若是早些时日宰杀,兴许还能多挨些时间,可如今,就难了,我算过了,即使限制食量,也撑不到来年春天,顶多还有三月之食。”
三个月之后,就是二月,乍一看,二月,春天已经接近了,契丹算是挨过了一关。其实不然,因为辽东的春季来得晚,要到四月才会到来,甚至有可能要五月,只有春天来了,草才会发芽,气侯温暖,牛羊才会下崽,他们方有希望。按照阿济格的算法,即使挨到二月,仍是还有两三个月衣食无着,怎么过?
“阿济格,你可有办法?”阿迦罗问道。
阿济格闻言,眼里厉芒一闪,却道:“我没有办法,这事,阿契合定有良策。”
阿契合闻言,面色顿时为之一变,身子一僵,适才的淡定没有了,代之而起的却是一脸的震惊。
阿契合不是没办法,而是有一个办法,却是没人敢说,阿济格就知道这办法,也很想用这办法,却是不敢说,这才要阿契合来说,他能不心惊吗?
这办法一说出口,阿契合将不容于世,别的不说,光是这些首领,一人一句,就会把他骂死,而且他还将会成为契丹一族的大罪人,即便是契丹没有史官,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他也一样会遗臭万年。
这办法,阿迦罗也知道,他同样说不出口,一听阿济格之语,就明白他的意思,微一点头道:“阿契合,你说。”
“大王!属下愚笨,实无良法。”阿契合哪敢提那办法。
“说!”阿迦罗的脸色突然变冷。
其实,这办法,契丹北方的邻居靺鞨族就曾在十年前用过,只不过,那代价太大,太惨,以至于契丹人听说之后,都觉得心悸,阿迦罗这也是丢车保帅,逼阿契合做罪人呢。
“大王,属下真的没有善策。”阿契合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千万不能一时冲动,说了出来。
“快说!”阿迦罗瞪着阿契合,逼问道,“你要是不说,本王这就宰了你。”
阿迦罗眼中厉芒闪动,怒气冲冲的说道,按理说阿契合拥立他登上了王位,他对阿契合应当十分感激才是,刚一开始的时候,阿迦罗也确实十分感激他,但是随着阿契合自恃拥立之功,妄自尊大,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对阿契合的印象就开始渐渐变差了。
阿契合此时也明白了过来,心中不禁一阵悲苦,一阵后悔,他也知道,他不当替罪羊,不会有人做替罪羊。谁叫他太放肆了呢,契丹如今虽然落魄,但也是一个大不足,身为一个大部族的王,没有人愿意有他这样的臣子存在。
阿契合暗叹一声,说道:“大王,要属下说也可以,可是,大王,你得赦免我无罪。”
“只要于契丹有益,何来之罪?”阿迦罗只是要一个人说出罢了,顺便敲打一下阿契合,让阿契合知道只有安安分分的做他的鹰犬,才有他的好处,而且阿契合一旦将那个注意说出来,恐怕整个契丹族都要恨着阿契合了,到时候阿契合除了死死的拜服在他的脚下,寻求庇护,别无它法。
阿契合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阿迦罗的言外之意,咬了咬牙道:“大王,唯今之计,只有留下丁壮,杀掉老弱!”
阿迦罗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帐之中就炸开了锅,阿契合瞬间就给一片怒斥声包围了。
“阿契合!你这个恶魔!闭嘴!”
“可恶的豺狼!你想要做什么!?”
“恶毒!阿契合你实在是太恶毒了!”
“大王!杀了他!杀了这个恶魔!”
不少部族首领已经拔出弯刀,气势汹汹的冲了上来,准备把阿契合当场砍杀。
像契丹这样的北方蛮族,贵壮贱老,在食物不韦的情况下,为了保全力量,就会杀掉老弱,每遇到大的雪灾,或是大的兵败,就会这么做。
契丹人虽然没这么做过,但是当年的匈奴人,在河套被卫青击败之后,就曾经有过这种先例,为了保存力量,十数万老弱病残被残杀。
最近的就要数十年前,靺鞨族就是因为遭受了大冰灾,过冬的食物不够,结果就将部族的老弱尽皆驱赶进了黑水河,一夜就冻死了二十余万人。
在这之前靺鞨人也曾做过同样的事情,那一次直接用兵士砍杀,据说血流的,过了十年大地都还是红色的,那场景,惨不忍睹。
可是,这种事太过骇人听闻,即使一众部族首领早就想这么做了,却是不敢说,谁要是说了,一定会给部民们骂死,会成为众矢之的,冷刀冷箭那是少不了的。
“大王!”阿契合望着气势汹汹的部族首领们,吓得头皮发炸,赶紧向阿迦罗求救。
阿迦罗也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说不出口,可是,当听阿契合说出来后,仍是不免心惊肉胆,胸口急剧起伏,脸色数变,气愤难已。
这种事,虽是目前最好的办法,那是对他莫大的讥刺,他才刚刚登上王位,如果这么做的话,在契丹人的眼中,他这个王,只怕名声就要彻底坏掉了。
眼见着一众大臣逼上来了,阿迦罗却是激动难言,阿契合怕了,仿佛见到死神降临似的,他素有急智,情急智生,大喝道:“你们心里都是这般想的,你们自己不敢说,因为你们害怕,害怕一旦说出来,就会有无数的部民恨你们,杀你们,所以你们要逼我说出来,让我来承担这个责任,让我成为契丹的罪人,是不是?你们说是不是?”
一众首领闻言,不由得愣住了,一个个都惭愧的低下了头。
契丹人性直,心里如此想了,便是如此想了,没有想,便是没有想,如今给阿契合一口叫破,不由得气势渐弱,一个个全都愣住了。
一见生效,阿契合也是精神陡涨:“你们逼我说出来,还要杀我,你们配做契丹的勇士吗?你们不敢说,好,我来说,如果天狼神真的要惩罚的话,就来惩罚我好了!为了契丹能够脱离困境,我在所不辞!”
“退下去!”阿迦罗挥了挥手,一众部族首领都退了下去,回到座位上,狠狠瞪着阿契合,更有人晃晃弯刀,以作威吓。
“阿契合说的,你们以为怎么样?可行,还是不可行?你们都是各个部族的首领,这件事你们也有权利来议议!”既然阿契合都已经道破了,阿迦罗也就能与众人商议了。
“这个”一众部族首领都明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却是没法回答。
这个时候谁敢多说话,每个人都恨不得能跟这件事撇清关系,最好到头来这件事变成,出主意的是阿契合,下命令的是阿迦罗,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只是执行命令而已。
“阿契合,这事是你说的,你以为行还是不可行?”阿迦罗见众人都将头尽量压低,叹了口气,他倒也理解一众大臣的难处,最终还是把这问题交给阿契合去决断。
阿契合这事若是决定下来,一旦被他人知道,他别想有安生觉。说不定,在睡梦之中,就给人杀死了,他真的后悔了,早知阿迦罗不容他,当初何必要与阿济格作对,还不如拥立摩末的长子为王,至少那个毛孩子还不至于像阿迦罗这般心狠。
阿契合长叹一声,收慑心神,并没有正面回答,能行,还是不能行,转而道:“大王,我也不知道可行,还是不可行,可是,我给大王算一笔帐,此次兵败,丁壮多死于战场,如今老营这里的口众虽多,却又将近一半是老弱,丁壮不过十数万,这些老弱所耗,实为丁壮所食数倍之多,可见那些老弱已经成了我们的负担。”
这是实情,阿迦罗也是微一点头,他知道阿契合说的都是实情,其余的部族首领也没有反对,只是静静的听着。
阿契合接着算下去:“就算限制食量,顶多也是挨到来年春天。到了春天,就有食物了吗?要是在往年,就会有,可以去大唐境内掳掠,可以去掳掠党项人,靺鞨人,可是来年还能去掳掠吗?不能!这要等到草发芽,战马上膘去了,这要到夏季,甚至秋季,这么长的时间吃什么?喝什么?而且现在大唐也不是我们能招惹的,我们只能向西,去打奚人,室韦人,或者向北去打靺鞨人的注意,那些老弱依然是我们的拖累。”
要是没有这场大雪灾,契丹人勒勒裤腰带,挨到春天,基本上就差不多了,可是雪灾不期而至,牛羊损失太多,吃喝就成了大问题。
更严重的是,现在唐人还在辽河平原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找到他们,所以目前他们只能不断的躲避,而躲避就要不断的行军,那些老弱不堪驱驰,肯定会成为累赘,这同样是个大问题。
阿契合的一番话,说得上自阿迦罗,下至一众部族首领,不住点头,他们不得不承认,阿契合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
“契丹南有唐国,东有高句丽,北有靺鞨,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阿契合说道,“若是契丹的勇士因为没有食物,而饿得不能打仗,他们会不会趁机攻打我们呢?一定会!现在唐人的军队恐怕已经距离老营不远了,要不是这场大风雪,他们可能迷失了方向,此时恐怕已经到了。是以,我们不仅要挨到来年春天,还要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大军,方能保得契丹一族无虞。”
阿契合虽然没有明确说行与不行,这笔帐一算,结论也就出来了。
一众部族首领暗叹一口气,看着阿迦罗,等他最后拿主意,让他们拍这个板,他们是没有这个胆量的。虽然他们都想要这么干,但是担着这么一个骂名,他们却不甘愿。
“哎!”阿迦罗长叹一口气,仰首望天,久久难言,“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再吃一顿!最后一顿!让他们吃饱了再上路!”
阿迦罗说着,一双虎目中涌出了泪水,他不想这么做,真的不想,可是情势逼人,契丹如今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要是不这么干的话,死的可就不是那些老弱了,而是整个契丹族。
各个部族的首领都出去了,王帐内就只剩下了阿迦罗和阿契合这君臣两个,如此单独面对着阿契合,阿迦罗的心里还是不禁有些惭愧,毕竟当初他的这个王位,可是阿契合帮着争来的。
“阿契合!你也不要怪本王!”
阿契合苦笑一声,道:“我怎么敢怪你呢!我的大王!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后悔拥立你登上王位,因为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你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你才能带领契丹一族走出当前的困境。我只恨我自己,是我的狂妄自大,是我的无礼,让我落到了今天这个境地!”
阿迦罗看着阿契合,心道对方果然是契丹的第一智者,居然这么快就能将事情看得通透,长叹一声道:“阿契合!既然如此,你还愿意帮本王吗?帮助本王重新复兴契丹一族!”
阿契合笑了,这段时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道:“当然,我的大王,无论如何,我都是个契丹人,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而且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一旦这个主意是我说出来的,让其他人知道的话,我就是契丹的罪人,无数人都会想着让我死,除了帮助大王,我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出路!”
阿迦罗点了点头,道:“这就好!”
阿契合又问道:“只是大王,即便我们撑过来这一关,我们接下来又能怎么做呢?重新结好大唐?”
阿迦罗苦笑道:“阿契合!你觉得这个还有可能吗?”
阿契合思虑了片刻,无力的摇了摇头,道:“已经不可能了,若是没有肃州城的那一场屠杀,或许唐朝皇帝还能同意我们内附,但是现在,唐人的大军已经挺进了辽东,他们就是奔着我们来的,这一次,恐怕大唐皇帝是真的要让契丹灭族了!”
阿迦罗起身,给自己和阿契合斟了一杯酒,叹道:“是啊!不可能了,唐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那位王兄一向眼高于顶,总觉得自己能成为这个天下的霸主,但是到头来呢,就是因为他的自大,给契丹招致了这么大的祸患!阿契合!你有什么主意,现在没有旁人,你可以说了!”
阿契合一笑,显然他的心里早就有了盘算,道:“大王!放弃辽东!这里虽然是我们的根,但是我们在这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不过我们还可以去漠北,去兼并奚人,室韦人,成为大漠的霸主!将这里让给高句丽人,他们和唐人之间的仇怨,可不比我们小!”
阿迦罗闻言一笑,道:“阿契合!看起来我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打算放弃辽东老营了,而且前日我就已经派人去了靺鞨,让他们转告高句丽人,我们愿意将土地,牧场送给高句丽人,就让那些高句丽人去给唐人找麻烦!”
他们两个哪里知道,这一次太宗的目标可不仅仅是辽东,漠北也被纳入了计划之内,莫说他们很难撑过这场雪灾,即便撑过去,放弃了辽河平原这一带,到了漠北,看到的也只会是满天招展的大唐战旗。
“既然大王已经盘算好了,我也就放心了!”阿契合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我该去做事了,那些老弱,也确实应该让他们饱餐一顿了,唐人不是有句话吗?就算是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阿迦罗闻听此言,不禁又是一阵难受,他以前在部族之中可是有着很好的声誉,之所以能战胜摩末的儿子,登上王位,除了阿契合联合各个部族的首领支持,更大的原因还是部民的拥戴。
可是如今他却要亲自下达这个残忍的命令,他知道一旦这个命令被执行了,他身上的污点,这辈子也都洗不掉了,这将伴随他一生,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的心。
好半天,阿迦罗才艰难的点了点头,道:“去!阿契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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