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见程主事抬脚就朝坊内走去,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来这平康坊,周钧本以为程主事口中的『要务亟待』,是要去进奏院,抑或是官宦宅邸公干。
未料到程主事从平康坊北门进入,直接一个左拐,就进了北里三曲。
这平康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
东南西北各有一坊门,坊内被三横三纵的坊街分割成了工整的十六个区。
这北里位于北门之东,从地图上来看,就是最北面四区中,从左朝右数的第三个。
《北里志》有云: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斥之。
白话点说,就是北里三曲,是诸妓所聚集的场所。
该处有着南曲、中曲和循墙一曲(北曲),南曲、中曲为名妓都知所居之所,而那循墙一曲,大多都是卑屑妓,被其它二曲所轻视。
程主事穿着一身官袍,穿过一片萋萋芳汀,直接走向北里中曲的行门。
周钧见状,心中不安,快了两步,走到了程主事的身侧,好言相劝道:“程主事,此举恐有不妥,万一被御史、又或他司瞧见,可是要犯忌的。”
程主事瞧着周钧,嘴角含笑,脚步未停。
周钧无法,又说道:“倘若真的要去,不如,不如……换身衣服?身穿官袍,实在……”
程主事没有等周钧把话说完,大笑着问道:“衡才,可知曹务为何?”
周钧一愣,说道:“俘隶薄录。”
程主事:“衡才总不会以为,这北里三曲里,尽是些私娼流妓吧?”
周钧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主事您的意思是……”
程主事:“这北里三曲的市井之妓,多以歌舞侍宴娱人,乐籍者众多。”
“罪民、战俘妻女及其后代,籍入贱民,世代从乐,是谓乐籍。”
“其管束辖门,一为乐教坊,二为都官司,可明白了?”
周钧听罢,终于懂了:“原来管束平康坊北里三曲的乐籍,也是刑部都官司职能的一部分。”
程主事一边走一边说道:“都官司不仅掌着北里三曲的乐籍薄录,还要帮着教坊办妥『出官使』的差事。”
出官使这词儿,周钧倒是第一次听说,便点头请教。
程主事说道:“府司宴游,勋门进客,大臣出领藩镇,皆须求雇教坊音声以申宴饯。”
“有北里乐伎遐名者,由都知挑选并领队,去往宴席演乐。”
“此事,被称作『出官使』。”
步入中曲的曲门,当巡的坊丁瞧见程主事,连忙爬起身来,飞奔过来唱喏道:“程老来,怎不知会一声,某也好去应抬一番。”
程主事正眼都没瞧那人一下,只是朝前一边走一边问道:“解琴何在?”
坊丁忙道:“敢教程老知晓,解都知在『故冉居』中。”
程主事点点头。
坊丁见再无事,便躬身行了一礼,赔笑着离开了。
顺着中曲一路走下去,周钧看那沿途,青石路一尘不染,洛花木翩舞枝头,一眼望去,皆是别致雅趣的小院。
与前世电视小说中的不同,这平康坊的北里三曲,没有红烛高挂,也没有胭粉揽客。
耳边听见的只有叮叮咚咚的丝竹之声,偶尔还有一两声吟诗作对。
偌大的中曲,行将下来,压根不似是狎妓之地,倒有几分像是显贵坊所。
跟着程主事,周钧行过一片幽静深深的竹林,穿过一道爬满青苔的拱门,入了一处花木繁盛的小院。
朝内里看去,只见这院中,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花卉水榭,且有怪石盆池,别出心裁,独具一格。
在那小院之中,百尺杆上张弓弦五条,有那舞伎五人,不过八九岁光景,着五色衣,执戟持戈,随着奏乐,舞《破阵乐》曲。
督舞之人,乃是一位年逾三旬的妇人,瞧见程主事,唬了一跳,连忙出言止了乐舞。
只见那妇人带着舞伎和乐工,来到程主事的面前,纷纷行礼。
程主事摆手说道:“赘言毋叙,寻解琴来。”
周钧听了这话,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位年逾三旬的妇人,就是程主事口中的解琴解都知,哪料到却是另有他人。
那妇人听了程主事的话,一边告罪,一边飞奔回了屋里。
不多时,那屋中走出了一位二八年华的绝色女子。
待那女子走近,见多了前世美颜的周钧,都不自觉心中赞叹了一声。
这解都知,当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婉若九秋之菊。
明明只是薄施粉黛,身着素襦,却给人一种不妖不冶、悦目佳人的美感。
只见解琴走到程主事的面前,施施然行了万福,道了一声安。
程主事本还想板个脸训教上几句,听了解都知的那一声道安,却也是叹了口气,说道:“对上解都知这般的人物,怕是怒目金刚,都得收了嗔痴。”
解琴脸上看不出丝毫得意之色,仍然只是淡淡的浅笑。
只听她开口说道:“曲内不知情者,只道程老严苛,妾身却知您顾护北里多年。”
程主事又是一声叹,指向身后的周钧说道:“这位是都官司新判的书令史,周钧,字衡才,周二郎。”
解琴看向周钧,脸上波澜不惊,又行了万福。
周钧微微欠身,拱手还了一礼。
解琴身形微微一顿,只是用眼角余光,多瞧了一眼周钧。
再回身看向程主事,解琴说道:“程老,院内风寒,不如入宅吃一杯香荼?”
程主事点头,又对周钧说道:“听笙竽之北里,品香荼於故冉,二郎今日且尝尝解都知的手艺,这可是府司宴游都难得的佳饮。”
跟在解琴和程主事的身后,周钧进了堂间,见那陈设之中,画扇垂帘,茵褥帷幌,书册成柙。
明明是女子的住所,却显得一派大气,净晓春秋。
先是待程主事入了东席,周钧斜身坐了月牙凳,看见解琴告了一声罪,朝着堂后走了去。
程主事看着屋内的摆设,轻嗟了一声,对周钧说道:“解琴初入北里,却是在开元二十七年。”
“某初见之时,只是个尚不及坬木高的小娘,从渝州被拐至了长安,又以畧钱给了假母,作了养女。”
“一转眼,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钧听程主事说起这些,只道是后者有感而发,故而未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解琴端来一盛盘,上面放着一尊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荷壶,另有数个刻有佛偈的瓷杯。
素手持器,解琴为程主事和周钧,各倒了一杯香荼。
周钧看着这杯中宛如金琥一般的液体,先是举到面前轻轻一嗅。
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再轻抿一口,不由眼睛一亮。
杯中的香荼,经过口腔、食道,再到胃中,熨梳了一身的经脉,令人不禁叹了一声妙。
周钧再回味了一遍,只知道这香荼,并非是茶叶泡制,而是类似于某种水果茶,却也不知是什么果料。
他正待再饮一杯,却听见程主事对解琴说道:“且知晓了,从今往后,都官司的北里之事,皆由衡才来事。”
听见这话,周钧和解琴均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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