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被软禁了数日,这一天周钧正在书房中看书,突然有内侍来拜访,说是陛下设了宴席,请他前去赴宴。
收拾了一番衣装,周钧跟在内侍身后,出门向内苑行去。
入了苑门,内里便是一片花田和溪流,宴席便安排在了溪流旁的一处小亭之中。
周钧走向小亭,见亭中已经聚着不少人。
李隆基面色蜡黄,躺在折椅之中,身上盖着薄毯,虽然身体抱恙,但神情愉悦,想必是心情不错。
一袭长襦、凤冠披霞的杨玉环,虽然年近四旬,但脱了青涩的她,只剩下娇艳妩媚、仙姿玉貌,成了亭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除了这二人之外,亭中还有内侍范吉年,以及一些周钧从未见过的官员。
李隆基见周钧到来,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
后者行了礼,依言来到侧席,坐了下来。
李隆基体力孱弱,指向亭中的那些官员,眼睛却看着身旁的范吉年。
范吉年心领神会,说道:“驸马,老奴来为您介绍,这位是江南东道扬州府的庞朝明,官拜御史大夫,这位是……”
听了一圈下来,周钧闻得这些官员,都是江南中人,对于这场宴席的目的,大致也明白了六分。
待众人介绍完毕,李隆基摆了摆手。
范吉年躬身,又对宫婢们说道:“先下去吧。”
下人散去之后,庞朝明向李隆基说道:“陛下,叛军南下之势,如今已被太子彻底打退。贼军损失四万精锐,辎重粮草丢失无数。太子当下正在筹谋,打算亲自领兵,北上攻向陈留,以此来切断河北与关中的要道。”
李隆基微微点头,只说了二字:“甚好。”
庞朝明看向周钧,拱手说道:“太子早闻大帅用兵如神,心驰已久,只恨不能早日来凉州与您相见……”
周钧打断了庞朝明的话:“我听闻太子未得陛下首肯,就在襄阳假传圣旨,私自称帝,可有此事?”
庞朝明一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周钧又道:“我还听说,太子定都于建康,不仅私设朝堂,连年号都改了?”
庞朝明脸色难堪,拼命想了理由:“太子南下至襄阳时,贼军正在攻打南阳和雍丘。江南人心不齐,各州府没了主心骨,不肯互相驰援,情势危急。太子为了大局考量,这才不得已称帝,以便凝聚人心。”
周钧冷笑道:“这种理由,是想拿来骗三岁稚子吗?”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李隆基,此时开口说道:“太子打退贼军,有功;不循礼制,有过。如此一来,功过相抵。”
周钧闻言,保持沉默,不再开口说话。
庞朝明用袖口抹了抹额头,向李隆基说道:“陛下,贼军势大,眼下大唐被割成南北两块,正是危难存亡之际。臣斗胆一言,当下理应抛弃前嫌,共讨贼军才是。”
李隆基睁开眼说道:“江南乃是大唐税贡的关要,此地倘若落入贼手,唐室危矣。太子保住江南不失,足以见其领兵之才,朕颇感欣慰。”
这句话李隆基虽然是说给庞朝明听,但眼睛看着的,却是周钧。
庞朝明见状,连忙顺着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太子德才兼备,身负明君之相。倘若南北之兵,皆由太子来率领,这叛军之乱,不出一年,必定能平息。”
周钧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向庞朝明问道:“贼军南下,分成两路大军,其中西路军田承嗣领四万人,东路军尹子琦领六万人。在这十万大军之中,你可知晓其中有多少河北老卒?”
庞朝明不谙军事,听到这里,只能摇头说是不知。
周钧:“安禄山当年在河北叛乱时,麾下有十五万河北老卒,这些军士乃是贼军中的精锐,作战悍不畏死,往往数千人,就能抵住数万大军的进攻,甚至能强行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反败为胜。”
李隆基和庞朝明听到这里,皆是一愣。
庞朝明不信,开口说道:“大帅此言,未免危言耸听。邓国公(张巡)凭借六千唐军,抵住尹子琦数万贼军长达半年之久,也未曾见到贼军中有什么劲卒。”
周钧没有理会庞朝明,向李隆基叹道:“陛下,十五万河北老卒,其中有五万人驻守河北,十万人驻守长安、洛阳。而贼军进犯江南的十万大军之中,河北老卒尚不足千人……臣率军攻至博陵时,麾下伏击史思明。根据郭子仪战后来报,一万朔方精锐伏击敌军,史思明留四千河北老卒断后。那一仗打的惨烈,郭子仪在占尽天时地利的前提下,也险些被贼军攻破军阵,酿成大祸。”
见李隆基面露惊讶,庞朝明心知不妙,咬牙说道:“大帅为了自夸功勋,故意抬高贼军,贬低自家儿郎,不知是何居心……难不成是看重手中兵权,故意诈言诓骗陛下?”
河北战场上,唐军士卒为了击败叛军,多少人就这样埋骨他乡。
而庞朝明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等于是抹杀了众将士的牺牲。
此等诛心之言,令周钧勃然大怒。
他猛地站起身来,瞪向庞朝明,当场喝道:“尔等不上战场,自视甚高,轻敌无端!唐军打到今日,尚不能根除贼军,你们这些只知清谈的无能之辈,实乃祸国之首,当杀!”
周钧年纪尚轻,生的俊秀,再加上出身奴牙,没有世家的背景,来自江南官场的庞朝明,从未和他打过交道。所以,起初相见,心中就存了三分鄙夷。
然而,长期行于军伍之中的周钧,虽然平日里待下人宽容,少见怒容,可一旦真的发起怒来,其威势隐隐有撼山拔树之相,即便是那些见惯了生死的将领,都要心惊胆战,不敢直视。
更何况,亭中这些安逸太久的江南官员。
周钧此言一出,亭中众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有心想要反驳,却根本不敢开口说话。
李隆基震惊之后,知道今日的宴席,怕是无法继续,便对范吉年说道:“带庞大夫他们下去吧。”
江南一众官员散去之后,亭中只有李隆基、杨玉环和周钧三人。
李隆基看向周钧说道:“周二郎,朕有意禅位于太子,你如何看?”
周钧向李隆基拜道:“陛下,当下范阳战局正是关键之时,倘若太子即位,恐朝内动荡,不利于平叛。”
李隆基看着周钧的头顶,幽幽说道:“倘若等待范阳平定,那便是晚了。”
一旁的杨玉环闻言,面露不解。
但周钧心中却是明白,李隆基此言的深意。
一旦范阳在周钧手中被攻下,那么周钧在朝中的声势,将再难撼动。
那个时候,李隆基要想撤掉周钧的大帅之职,再调走他麾下的一众将领,就会难上加难。即便李隆基将皇位禅让给李亨,后者也根本无法甚至不敢去撼动以周钧为首的军镇集团。
所以,李隆基这句话的深意,是宁可暂时放弃当下唐军在河北的优势,也要剪除周钧和一众将领的兵权,以此来保证皇位的顺利交接。
周钧想完这些,跪在地上向李隆基苦劝道:“陛下,唐军攻伐河北,牺牲了数万将士的生命,州县的百姓也因为战祸十室九空。军民齐心,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才得来了如今的战果。眼下,臣麾下的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等大将,正在率领十数万大军围攻范阳,只要再给我半年……不,三个月的时间。只要范阳平定,叛军必定内乱,战局就将迎来转机,天下安泰指日可待!”
李隆基摇头,轻声说道:“周二郎,天下可以等你这三个月,但是大唐却不能等。”
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周钧,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他本想趁着这次机会,最后一次规劝李隆基,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勿要把事情做绝。
但是,在这位皇帝的心中,百姓、将士、江山……或许都是次要,只有李唐的延续,才是他眼中的唯一。
也真正在这个时刻,周钧的脑中,那根名为挽留唐室的弦,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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