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明在建康城中展开屠杀的同时，淮水之南的北唐军大营，一群士卒，站在河边，用长戟勾住河水中堵塞的杂物，疏通大营前方的支流。

        这些杂物，有河川上流抛下的杂物，也有破乱不堪的布罗，但更多的，是数之不尽的尸体。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衣衫不整、死状凄惨，即便是经历过无数战事的老卒，看了之后，都会忍不住叹气。

        负责疏通河流的北唐军队头，一边不停摇头，一边下令道：“把这些尸体统统拉上岸来，再挖坑掩埋，不然的话，军中恐怕会出现疫病。”

        一名兵卒看着脚下的河水，已经被染成了淡淡的鲜红，不由心悸的问道：“队头，这些死掉的，都是什么人？”

        队头俯下身，看了几眼：“牙口完整，手上不见劳作的痕迹，恐怕都是些贵人。”

        兵卒听了，一脸的吃惊。

        此时的北唐大营之中，郭子仪坐在议事帐的正座，闭目养神。

        在他的身旁，站着军中众多将领。

        有一位游击校尉，站在帐口汇报道：“这几日，建康城的城门，全部紧闭，无人进出。城中四处都是硝烟，似有内乱发生。”

        李光弼问道：“城防呢？”

        游击校尉：“城头守军减少，原本在城外的斥候，最近也不见了踪影。”

        李光弼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向郭子仪说道：“大帅，城中必定出现了变故，所以城防才会如此空虚。”

        郭子仪没有任何表态，就连眼睛也未睁开，仿佛陷入了沉思。

        李光弼又劝道：“这几日，有军士来报，营外川流里，尸体堆积如山，想必是建康局势不稳，引发了势力之间的对抗，我军此时攻打建康，正是最好的时机。”

        郭子仪依旧没有说话。

        一旁的孔攸却开了口：“李将军，可还记得先前的讨论？史思明前些日子领兵入城，如今与朝中势力必有一争。双方如今打的你死我活，削减了建康的战力，正是我们期望的事情。如果现在就出兵攻城，只会让敌人升起警觉，暂置争执，一致对外。所以，攸以为，还是再等一等为好。”

        李光弼皱眉道：“史思明那厮，奸猾残忍，倘若我军出手晚了，恐怕他会趁机逃走。如果让他领兵进入苏杭，那么实力必会增强，江南民间也会生灵涂炭。”

        对于李光弼的发言，孔攸微微一笑，回道：“李将军，伪唐在江南经营多年，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忠于伪朝，视北人为敌寇。倘若史思明领兵进入江南，又大行劫掠，引得民间仇恨，那么我军此时再进入江南，以正义之师收得民心，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光弼一愣，第一反应是孔攸说的有道理，但仔细想想，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郭子仪此时睁开眼睛，向帐中的诸将说道：“东西厢，分出两部偏军，进驻大陇和曹山，密切监视建康城的一举一动，但不要贸然攻城……接下来，先观察局势的发展，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众将闻言，大声称喏。

        郭子仪待众将离开营帐，独留下孔攸一人。

        郭子仪看向孔攸说道：“苏杭乃是鱼米之乡，眼下国库吃紧，如果能平稳占领这些地方，那么光是赋税，就能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而且，史思明精于用兵，如果让他遁入苏州、湖州、杭州一带，实力大增，对付起来，会更加不易。”

        孔攸淡淡问了一句：“依大帅之见，江南之中，何人才是大敌？”

        郭子仪听见这个问题，知晓孔攸口中的大敌，必定不是史思明，于是猜道：“难道是伪帝李豫？”

        孔攸摇头道：“养尊处优，偏信宦官，攸观李豫，如豢养之畜也。”

        郭子仪疑惑道：“那在这江南，何人才是大敌？”

        孔攸：“江南最大的敌人，乃是那些千千万万、盘根错节的门阀显贵。”

        郭子仪怔在原地。

        孔攸：“陛下当年登基，与天下门阀交恶，北方士族有不少迁向江南，而江南士族更是将陛下视作谋逆。这些门阀倘若不加以清洗，大唐的南方会生出乱象，未来局势必定不稳。”

        郭子仪轻轻点头。

        孔攸：“此乃其一。”

        郭子仪奇道：“那其二？”

        孔攸：“门阀士族在朝堂之中把持朝政，又私蓄家奴，吞并土地，使得寒门学子无法上进，贱民无处安身，农户无田可依，最终引发国中大乱，历朝历代，莫不如是。陛下与攸交谈时，曾经说过一词——阶级。人主之尊，无异堂陛，陛九级者，堂高大几。门阀显贵，置于尊下，却侵害阶底，最终使得堂室不稳，大厦倾倒，便是此理。”

        郭子仪叹道：“陛下圣明，吾等远不及也。”

        孔攸：“如今，天下门阀大多聚集于江南之地，或为官员，或为乡绅，或为文人，无形之中已经把持了政治、民间、舆论等等通道，倘若我军攻下建康之后，将精力花在整治江南上。一来费时费力，收效太慢；二来容易引起南北对立，不利于将来。与其如此，不如借史思明之手，铲除异己，再以安抚之道，收归民心。”

        郭子仪：“苏杭一带，在籍四百万户，如果放任史思明南下，恐江南沦为一片焦土，将来朝廷倘若要重建，所费的金银也不是个小数目。”

        孔攸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了隐喻：“大帅倘若想要作画，是选择在他人的画纸上涂涂改改，还是换一张新纸，重头再来？”

        郭子仪瞬间明白了孔攸的意思，轻轻点头。

        沉默了片刻，郭子仪向孔攸叹道：“坐视建康内乱，放任史思明南下，无论哪一条，怕是都会遭遇朝廷言官的攻讦。中丞这样做，恐怕会对自身的前程不利。”

        孔攸笑道：“攸行事，只为陛下，不论其它。陛下出身寒门，希望破除旧日，重造乾坤，这天下的门阀就是绊脚石，自然要将其挪开。至于他人的指责，还有天下人的死活，与攸何干？哪怕这江南尸骨如山，千里绝炊，攸也不会有丝毫的迟疑，只会踏骨前行。”

        郭子仪听到最后，看向孔攸，不自觉微微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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