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长安皇城太极殿,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以上,皆参大朝。
只不过,这次大朝与以往不同。
除了京城九品以上的官员,另有四百余名民选代表,从皇城左右掖门进入太极殿前的场院,但不入殿内。
于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有趣事情,在这一天发生了。
九品以上的官员,入朝殿议政,四百余民选代表则在外廊侍立,名为听议。
朝殿中的臣子,看向殿门外的民选代表,个个眼中都露出鄙夷的神色。
不过,也难怪官员们看不起这些平民。
四百余民选代表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商会成员,剩余的大多都是些年纪颇大的老者,或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乡绅。
这些人由于地位不同,见识不同,自然表现也各不相同。
参加过王廷议会的代表们,对宫廷仪制大致都了解一些,所以这些人无论行礼还是言语,都有板有眼。
至于其他那些第一次来朝殿的民间代表,有的人跪在地上畏畏缩缩,有的人则在四处张望一脸好奇,甚至有人因为皇城雄伟而震惊不已、不停抹泪。
朝殿内的官员们,此时正在向皇帝汇报河东道的水灾。
周钧听完户部关于赈灾的进度报告,问道:“河东道受灾最严重的州县,是何处?”
户部官员:“回禀陛下,是蒲州,境内十之六七,遭了水灾。”
周钧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蒲州灾民每日的口粮,府所可曾报上来数字?”
户部官员听了一愣,连忙翻看阚录,读出了其中的数字:“四岁以上为小,十一以上为中,二十以上为丁。其粮:丁口日给二升,中口一升五合,小口六合。诸户留长上者,丁口日给二升五合,中男给二升。”
周钧听见这个标准,不禁微微点头,蒲州府给灾民筹措的粮食非常充足,甚至超出了皇帝原本的心中预期,由此可见蒲州官员是善政的。
但是,周钧很快又想起另一个问题,蒲州府当真有这么多赈灾粮吗?
命户部取来阚册,上面有朝廷给蒲州下拨的钱粮,还有当地历年来的官仓记录。
周钧本身就精于算术,结合这些数字,再根据受灾州县的户部在册人口,利用平均数简单算了一次,皱眉说道:“不对,如果按照户部的记录,朝廷拨下的钱粮,再加上当地的储粮,完全就达不到报上来的灾民口粮标准。难不成,蒲州府的官员,谎报了数字……?朕问你,这中间的粮食缺口,蒲州府是如何筹的?”
户部官员一时语顿,答不上来。
周钧见状,面露不悦。
户部尚书第五琦,因为数年前受文牒案牵连,被迁往凉城,身为继任者的户部主官,换了几任,能力都不如第五琦。
周钧看向官员们问道:“蒲州府赈灾的数字对不上,你们中有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官员们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周钧见状,眼神变冷,向身旁的范吉年说道:“去,把殿外蒲州的代表,给朕叫进来。”
范吉年:“喏。”
不多时,蒲州的民选代表,一位年过半百的商行东家,颤颤巍巍进入殿门,跪在殿中。
周钧:“起来说话。”
商人慢慢起身,又答了一声喏。
周钧朝那商人问道:“朕问你,蒲州水灾,可听闻过?”
商人不敢抬头,只是说道:“启禀陛下,草民家在蒲州永丰,正是水患肆虐之地。”
周钧:“哦?你的家乡,曾经经历过几次水患?”
商人:“草民已经五十有三,算上新元十一年的这次,蒲州永丰总共经历过五次水患。”
周钧:“朕问你,今年的水患,蒲州府可曾为灾民发下钱粮?数字可如刚刚户部所说?”
商人:“回禀陛下,丁口日给二升,中口一升五合,小口六合。诸户留长上者,丁口日给二升五合,中男给二升……蒲州府发的赈灾粮,恰如适才户部臣工所言,数字分毫不差。”
周钧奇道:“那就怪了,朝廷划拨的钱粮,还有蒲州府当地的官粮,两边加在一起,根本就不够维持灾民的口粮标准。这中间的缺口,蒲州府是如何补上的?”
商人躬身答道:“陛下有所不知,水患到来之前,蒲州府连下了数日的大雨,官府猜测接下来恐有洪灾,便找来了当地的商行和货栈,商议借取钱粮,准备赈灾之用。”
周钧:“官府向商行和货栈借取钱粮?难不成,是威逼利诱……?”
商人连忙回道:“没有这回事,蒲州府以官府税收作保,向商家保证,只要肯将钱粮借给官府,以作赈灾之用,来年秋税之前,便以年息六分,连本带利返还商家。当然,如果商家愿意的话,官府也可以用免除部分税收的方式,来抵掉利息。”
周钧听完,有些吃惊,这法子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地方政府债券。
思考片刻后,周钧问道:“除此之外,官府是如何说服你们的?”
商人笑道:“吾等乃是经商之人,出门抬头见的都是父老乡亲,自然也图个和气生财。而且,蒲州官府当时说的也很有道理,如果大水来了,商行需要临时转移大批的钱粮,不仅费时费工,而且风险也大,不如拿出来赈灾,来年就可以用官府的税收来补足损失。”
周钧感慨道:“商人逐利,你们都放心将钱粮交给官府运作,朕倒是有些意外。”
那蒲州商人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周钧看出对方的犹豫,说道:“你既然身为蒲州代表,那么涉及家乡,就要做到有话就说,莫要吞吞吐吐。”
商人定定神,点头道:“草民向来心中藏不住话,倘若换做是以前,我们这些商人,是万万不敢将钱粮货物,借给官府的。因为官府强拿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我们也不知道官府是否会守约。但是,这些年来,朝廷重视百姓,又允许民间入朝听议,我们信任官府,这才会同意借粮赈灾。”
周钧面露欣慰,停顿片刻后问道:“用税收作保,向商人发债的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商人:“草民听说,是蒲州府周刺史的主意。”
周钧:“周刺史?”
商人:“回禀陛下,蒲州刺史,名讳周尚。”
周钧一愣,心中暗道,原来是大哥的长子,自己的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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