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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大寺正殿的鸱吻附近,苏十三娘轻轻搓揉着近乎麻木的肩膀,眼睛依然如鹰隼一般紧紧盯着马球场的周边。
“没想到这群锦衣玉食的小娘子、小郎君打起马球来如此拼命!”十三娘心里暗暗叹道:“吾钟意的那位小娘子倒是心思机巧得很。那日猜到她的身份不一般,没料想居然是北庭副都护的女儿。如此地位,估计未必会选择随我学剑吧?”
忽然间,她有些患得患失。当日在元夕火场,初见心藏火焰的阿史那雯霞,十三娘便心有所动,就像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那时,她还叫苏燕,还生活在河内县一个普通村庄里,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疯丫头。
和辽阔的大西北不同,北邻太行、南滨大河的河内县地处中原,为都畿道怀州府所管辖,自古以来都是守护东都、连接河东的军事重地。
河内县虽小,却曾是晋皇室司马家族的龙兴之地。如今,当年的城垣宫殿和亭台楼阁,都已被一望无际的麦田覆盖。只有在大风吹动麦浪,露出些许残破的土夯和石像时,才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厚重的历史。
但小时候的苏燕并不曾有此感慨。她出生普通农家,整日里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似乎和农庄里其他小孩子一样平淡无奇。
如果不是九岁那年,师父恰巧从东都赶赴太原,从河内县经过的话。苏燕的一生,大概都会在那个安静平和的村庄度过,在十五六岁的年纪随便嫁个附近某户农夫吧。
但命运总有惊奇。至今,苏燕仍不清楚自己当日的举动因何而来。
八、九岁的年龄,农庄的孩子尚未开化,竟日只是在田野里疯玩而已。
那一日,是八月十三,自己和一群小伙伴正爬在路边一棵茂密的枣树上摘红透的大枣吃。
有个贪心的小胖子拼命往上爬,想要摘下树杈最高处的一个大红枣,结果树枝摇晃,胖子身形晃动,眼看就要从这一丈多高的枣树上掉下来。
那棵大枣树有一丈多高,小胖子如果摔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乎是本能,又像是有魔力驱动,苏燕勾腿弯腰,伸出胳膊便朝小胖子抓去。
不料胖子实在太沉了,加上又刚刚吃了一肚子的大枣。苏燕抓住了一边衣角,不仅没有力气把他拉上来,还被小胖子牵连,在枣树上摇摇欲坠。
其余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路上奔来一辆马车。车里忽然飞出一条绳索,紧紧缠在枣树的枝干之上。
然后就有一道疾风般的身影,攀索而上,轻巧地把小胖子从苏燕的手里摘了出来,沿索而下,转眼就把小胖子放到了地上。
没有了小胖子的连累,苏燕立刻轻松很多。她忽然心里一动,自己也学着那道身影的样子,抓住绳索从枣树上空降而下。
落到地面之后,苏燕发现自己的小手火辣辣的,此时她才看清楚,那道身影是个身姿轻捷的女子。
女子笑着看着搓揉自己小手的苏燕,走到她的面前,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这时苏燕才明白为什么女子的手不疼,因为她戴着一副编织得十分精巧的手套。
苏燕忍不住想摸一下手套,女子不仅没有反对,反而把手套取下来,送给了苏燕。
女子看着不停摸索手套的苏燕,轻轻一笑:“我观你年纪虽幼,却灵巧敏捷,更难得是,有一颗仁爱之心,不若拜我为师吧!”
“你有什么本事啊?凭什么让我拜你为师?”苏燕仍然透着傻气,歪着脑袋问道。
那女子微微一哂,从腰间拔出长剑,抓住绳索,一跃而起,在空中飞腾如鸟、剑舞如花。
刹那之间,枣如雨落,有几颗还砸到了尚在迷迷糊糊的小胖子的头上。
待到女子落定收剑之时,大枣树上所有的红枣已经全部落到地上了,且没有任何一颗被剑划伤。
苏燕惊得张大嘴巴,如同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小伙伴们也都惊呆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想起去捡地上红彤彤的大枣。
“十一月十五,月圆之日,我会在这棵大枣树下等你。你若愿意拜我为师,就拿着这副手套来找我吧!”
往后的三个月,苏燕几乎每天都等在大枣树下。掰着手指终于等到了十一月十五,天快要黑透的时候,苏燕听到了马车奔驰的辚辚声和武林仙女的轻忽的脚步声。
带着女神回家,苏燕激动万分。但她还没真的明白拜师意味着什么。
那晚,女神和父母对谈许久,苏燕却早已忍不住睡着了。待得天明,发现爹娘已经替自己收拾了小包裹,正等待女侠笑意盈盈地带自己走。
此时,苏燕才反应过来,她恐怕是要长久离家,离开这个从小没离开过的小村庄了。
到了长安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师出名门”,那位在枣树上剑舞翩翩的师父,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开元第一女剑客”——公孙大娘!
就这样,苏燕成了公孙大娘的第十三个弟子,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不久以后,长安宫廷和游侠圈子里盛传一个叫“苏十三娘”的女子,尽得公孙大娘真传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苏十三娘除了在长安行侠仗义,还不时四处游历,生活过得简单而快乐。
这一晃已经十多年。当年翩若惊鸿的师父,如今已有些许白发,眼角眉梢细纹密布。
想起师父,十三娘有些温暖,又有些伤感。上个冬月十五师父的嘱托仍历历在目。
“小燕,你还记得拜我为师的那天吗?”公孙大娘神思悠远,似乎在回味当年。
看着师父沉浸在回忆中,苏十三娘感慨,师父确实老了,开始变得爱唠叨、爱回忆往事了。
“师父的大恩大德,弟子没齿难忘!初遇师父之事,吾历历在目!”
“那你可知某为什么要收你为徒?”公孙大娘有些肃然。
苏十三娘一愣,然后答道:“当时师父不是说我灵巧敏捷,有仁爱之心,所以才收我为徒的吗?”
公孙大娘脸上浮现苏十三娘熟悉的哂笑:“灵巧敏捷、仁爱之心,自然都是对的。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双眼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胸中藏有改变世界的志气!”
“不屈的火焰?”苏十三娘有点迷惑。
“吾等行迹,虽游走于宫廷和市井之间,但究其根本,不外乎游侠二字。何为游侠,太史公曾言,以武犯禁者也!吾等为何要以武犯禁,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不平之事,需靠我们自身之力去改变。因此我选择弟子之事,首重的是心中有不屈不甘之气,其次才是身姿灵巧和仁爱之心。身姿为基,有基石方能持剑;仁爱为本,怀仁爱之心,方会行侠仗义,才不会滥杀无辜,恃强凌弱;不屈之气为神,若无不甘之气和挽世之心,则空有一身技艺,却终究是无法发挥本门剑技的威力。”
“师父,弟子受教了!”苏十三娘细细琢磨着师父的话,若有所思。
“其实叫你来,并不单是为了叙旧。有点琐事,需要你去料理一下。”
“弟子谨听师父的吩咐。”
“说起来这事和你也有些渊源。那年,我之所以路过河内县并能收你为徒,是受人所托,去河东闻喜县追剿一伙杀人越货、为非作歹的匪徒。这伙匪徒被歼灭后,我发现他们是一群杀手,受雇于河东闻喜堂,专门负责料理脏活儿,打击竞争对手。后来我赶赴闻喜堂,准备诛杀幕后主使之人。仔细打探之后才得知闻喜堂是河东裴家的产业。河东裴家势力庞大,我不便有太多动作,便只将那些匪徒的首级全部扔进闻喜堂,算是给他们一个小小的警示。”
“河东裴家确实是个庞然大物。”苏十三娘游历多年之后,见识已广,早非昔日的乡野丫头。
“是呀!为师虽然凭这点微末剑技和世家权贵有所交往,在宫中也略有薄名。但凭我们的力量,实在难以与此等豪门权贵公然对抗。”公诉大娘语气萧索,满满都是遗憾。
“越挫越勇、百折不挠!今日不行,他日终有机会吧!只要不放弃,终有伸张正义的一日!”苏十三娘慷慨说道。
公孙大娘眼睛一亮,满意地说道:“这才是我弟子该有的志气!”
“师父要交代之事,莫非也和这闻喜堂有关?”
“正是如此。当日虽无法扳倒闻喜堂,但我之后一直留意其踪迹。后来得知,当年负责招募匪徒的人叫裴忠,是裴家的一个奴仆。裴家的许多黑恶之事,都是由他经手安排的。”
“那师父是要我前往河东诛杀此獠吗?”
“不是河东,而是碛西的庭州。”
“庭州?”
“裴家有个娘子,是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正室。裴忠当年作为裴家娘子的陪嫁奴仆,一并到王家去了。闻喜堂也跟随裴家娘子的脚步,一路扩张到了庭州。”
“北庭节度使……”苏十三娘愣住了。
“傻丫头,为师不会让你潜进北庭节度使大宅内行刺的。”看着苏十三娘发愣的表情,公孙大娘笑了:“那王正见官声不错,我们也不必得罪他。其实当年托付我去河东诛杀匪徒的就是如意居的王元宝。他的如意居目前也要西进庭州,估计闻喜堂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有所动作。你去那边帮如意居镇一下场面,如果有机会的话,也了结一下为师与裴忠的旧怨。”
“如意居的王元宝?”苏十三娘不知师父居然和长安首富有如此深的交往。
公孙大娘看出了弟子的疑惑,解释道:“当年为师困厄之际,曾得到过他的接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庭州远矣,为师老了,不愿离开长安千里远行了,你就替师父走这一趟吧!”
就这样,苏十三娘从师父手里接过王元宝的信物和亲笔信,跟随如意居的商队,远赴庭州。
在西行路上,如意居的商队曾经在敦煌附近遭遇过一股葛逻禄马匪。
苏十三娘轻松斩杀了多名马匪,并活捉了马匪的头领。
头领吓得痛哭流涕,哀求苏十三娘饶命,说自己有眼无珠,再也不敢得罪如意居。
马匪头领还透露说,前几日还有个如意居的商队通过敦煌,自己也曾鬼迷心窍出手拦截,结果一半多兄弟都被杀死。如今这剩下的一半又被了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为非作歹。
但经过盘问,苏十三娘知道这股葛逻禄马匪恶贯满盈,便毫不犹豫斩杀了头领,并将其余匪徒交给官府。
这件事本来不值一提,只是商队里几个老伙计有些纳闷,他们都没听说过这前几日还有其他西进的如意居商队。但苏十三娘对如意居的生意路线、商队安排并不清楚也不关心,因此也没有将商队伙计的疑惑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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