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霨郎君说,四海面上安宁,实则暗流涌藏。自李林甫大肆重用番将以来,出将入相之路断绝,边镇与中枢渐生疏远之心,不利于长治久安。若恢复旧制,则可内增知兵之相、外添忠勇之将。”苏十三娘转述了王霨的原话。
“有趣!”公孙大娘冷笑道:“如此一来,太原王氏的王都护说不定既能封王、又可入相了。”
“师父,霨郎君耗费巨资禁绝恶钱,所秉持的皆是公心。王都护为人忠勇,无论封王还是入相也都当得起。”
“即便是公心,出将入相又干任海川什么事?”
“霨郎君说令李林甫的人将之带走,有利于恢复出将入相。”
“那我要阻止李林甫的人将任海川带走呢?”公孙大娘幽幽问道。
“徒儿……”苏十三娘犹豫了一下,肃拜回道:“徒儿不敢阻拦师父,不过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夫君和霨郎君。其实霨郎君早料到可能会遇到师门姐妹,特意交代我可以便宜行事。”
“他倒是滑头。”公孙大娘冷哼一声:“事是我做的,你但说无妨。”
“师父,徒儿可否冒昧问一句,师门为何要卷入朝堂争斗?”
“我只是受如意居王东主所托,确保任海川不被李林甫的人带走,其他的事并不清楚。但以你如今之见识,应当明白王东主是为何人效力。”公孙大娘并不讳言。
“师父,徒儿在北庭数年,由衷觉得庙堂之争如渊如海、深不可测,卷入其中若蹈虎尾、若涉春冰,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踏入万丈深渊。吾师门本就是江湖游侠,何必趟此浑水呢?”
“小燕,你今日之所作所为,难道是明哲保身之举吗?”公孙大娘冷笑不止。
“师父,吾夫君为北庭兵马使,受王都护所托照顾霨郎君,吾自然要为夫君分忧。如意居的王东主不过有些许钱财,恐怕还不值得师父如此效命。至于东宫,即便太子登基,又能给师门什么好处呢?可一旦发生什么变故,覆巢之下无完卵,那时师门该何去何从?”苏十三娘鼓起勇气质问道。
“放肆!”公孙大娘勃然变色:“为师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师父,请恕徒儿莽撞。”苏十三娘见师父动怒,急忙跪拜在地。
“唉,起来吧。”公孙大娘的语气忽而多了几分苍凉:“从怀州相遇算起,咱们师徒也相识十几年了。你侠心炽热似火、为人坦率直爽、行事光明磊磊,是为师最中意的弟子。但你可知,俗世如尘,并非棋局那般黑白分明,而是灰蒙蒙一片。吾辈但欲施展抱负,始终绕不开朝堂。身处其间,也难免须干些脏活儿。为师欠王东主的人情太多,有些事更是不得不做。为师知你雪胎梅骨,见不惯龌蹉恶行,故而从来都舍不得污你持剑之手。但有差事,也只遣你一众师姐去做。若非你今夜逼问,为师实在不愿给你讲这些。”
“师父!”苏十三娘大惭,愧意如潮袭来。她回忆十几年的师门生涯,惊觉公孙大娘从未逼她做过任何违心之事。
“吾本以为你可以在为师的庇护下远离朝堂。谁知你去了一趟北庭,竟然嫁给了王兵马使。为师本想着庭州偏远,更无须担心你涉足长安争斗,谁知你终究还是逃不脱藩篱牢笼,此天意哉?”公孙大娘喟然长叹。
“师父,徒儿无论是在庭州还是长安,从来都是依心行事。在某看来,但循本心,就在牢笼之外;一旦违心,就陷入藩篱之内。因此,徒儿不曾觉得什么逃脱或不逃脱。”
“小燕,你愈发精进了。能继承为师衣钵者,非你莫属。”公孙大娘倍感欣喜。
“师父谬赞了。有众师姐在,吾只愿做一只自由翱翔的燕子。”今夜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苏十三娘对接管师门索然无味。
“小燕,你可知荼罗本是南诏人,她对鲜于向兴兵十分不满,得知他辞去剑南节度使之位来京,决意去跟踪,偶然发现鲜于向与杨暄在密谋利用任海川铲除王鉷。为师知道密谋后,告诉了王东主与东宫。如今朝堂争斗正酣,太子殿下与李林甫积怨已久,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心情大好的公孙大娘简略讲了讲任海川之事。
“霨郎君不知从何探得此事,说是要用任海川为筹码,换取李林甫对出将入相的支持。”见师父坦诚相对,苏十三娘也不再隐瞒。
“小燕,莫非你要与师父斗上一场?”公孙大娘玩味笑道。
“徒儿不敢。既然霨郎君许某便宜行事,徒儿自然不敢有大不敬之举。”苏十三娘恭敬施礼道:“只是四师姐行事乖戾、出手狠辣,数次伤及无辜,还望师父稍加约束。卫
(本章未完,请翻页)别将一身忠勇,在河中血战大食军,卫国有功,请师父务必保他性命。”
“为师省得,绝不会伤了卫别将。至于荼罗,某日后自会严加斥责。”公孙大娘点头称是,转身欲走。
“师父,刺杀李林甫是不是……,还有金城坊……”苏十三娘吞吞吐吐问道。
“那一箭的确是秋娘射的,东宫与李林甫势不两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但我没有派任何人去金城坊。”公孙大娘坦率回道:“你回去也劝劝霨郎君,无论他有多少机巧心思,千万别和东宫闹僵。目前太子仍一心要拉拢北庭王都护,不会出手动他。可若是霨郎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东宫,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师父提醒,徒儿一定转告,也请师父保重。”苏十三娘拜谢后,学着燕子叫了数声,唤回屋顶上一脸茫然的阿史那雯霞,消失在月华之中。
“傻燕子,你恐怕还不知道王勇的真实身份,但愿你永远也不需知道。”徒弟走后,公孙大娘苦笑道:“幸好某认出了他,他却还不知道当年之事是某所为……”
“师父,十三娘走了,我们怎么办?”范秋娘从屋脊跃下,低声请示道。
“王准、卫伯玉还有那两名安西牙兵,让荼罗用毒针将之迷倒数个时辰就是了。待他们醒来,一切都晚了。然后让鲜于向将任海川带走。记住,别用她平日所使的剑南毒药,以免露出马脚。”公孙大娘心细如发:“还有,别再胡乱杀人。”
“诺!”范秋娘依令而去,再次潜伏在屋顶,摸出横笛,吹了数声。心领神会的段荼罗闻后,挥剑刺向蜷缩在角落的王准。
卫伯玉本以为紫衫女子能扭转局势,却惊愕地发现她一去不复还。而少了紫衫女子的制约后,墨绿女子再次剑走如蛇,毒信直袭王准。
卫伯玉虎吼一声,忍住左肩的伤痛,与段荼罗战成一团。双方刚斗了数招,范秋娘扣动牙发,用强弩将卫伯玉逼得左支右绌、门户大开。段荼罗乘隙而入,左手从腰间摸出一枚毒针,刺入卫伯玉的脖颈。伏在一旁观战的公孙大娘见识了卫伯玉的右手剑招后,面有疑色。
将卫伯玉、王准和两名安西牙兵全部毒倒后,段荼罗持剑走近浑身僵硬的鲜于向,挥剑如电,砍翻三名剑南牙兵,怒斥道:“今日且饶你一条狗命,还不带着屋里那个相士滚!”
浑身僵硬的鲜于向先是被恶如厉鬼的段荼罗吓得险些昏过去。确信罗刹绿鬼无意杀他后,喜出望外的鲜于向令最后两名剑南牙兵拽住任海川,连滚带爬跑出血气盘绕的后宅。
“荼罗!”公孙大娘与范秋娘攀索而下,厉声斥道。
“师父,你只让我饶过卫伯玉和鲜于向,不滥杀无辜。可对吾而言,剑南军手上沾满南诏人的鲜血,人人可诛。”
“算了,以后你记得在人前收敛些。”公孙大娘无可奈何道,毕竟段荼罗是她手中最犀利、最阴沉的毒牙,与心思纯净的十三娘一般,都是无可替代的佳徒。
“谢师父!”段荼罗阴仄仄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师父可不能厚此薄彼。”
“师姐,师父只是交代你克制点杀意,这可不关别人什么事。”范秋娘与十三娘交好,对段荼罗满含酸意的话有点不满。
“十三娘虽迂腐了点,但杀人太多终究是业报,为师替你着想,也不欲你滥开杀戒。”公孙大娘委婉劝道。
段荼罗对师父的劝谏不置可否,转而说道:“师父,那个卫伯玉,剑招与本门有点相似。”
“你眼光不错,为师也看出来了。不曾想到,裴将军竟然还有传人。不过,吾观他剑技不甚精湛,所凭着乃天生膂力,想来不是入室弟子。念在裴将军的情面,日后再有冲突,点到为止,别伤他性命。”
交代完毕后,公孙大娘师徒三人简单清理了一下混乱如战场的后院,正欲离去,前院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击掌声。
“公孙门主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为何放走了两名隐患呢?”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轻摇折扇,在数名武士的护卫下,迎着段荼罗的长剑和范秋娘的硬弩,阴笑质问道。
“裴掌柜,吾师门之事,还由不得你来插手!”公孙大娘冷哼一声,对来人的挑衅不屑一顾。
“开个玩笑,公孙门主何必如此紧张。你我同为殿下效力,自当戮力同心。”裴掌柜收起折扇,嬉皮笑脸道。
“裴掌柜来此可是为了监视在下?”公孙大娘语气不善。
“岂敢?岂敢?”裴掌柜连连摇头,用折扇遥指昏倒在地的卫伯玉轻笑道:“某是为此而来。”
“卫别将与吾师门
(本章未完,请翻页)有些瓜葛,某刚对满天诸神发过誓,绝不允许任何人伤他性命。”公孙大娘提前亮出底线。
“门主真是重情重义,可敬可叹!”裴掌柜击掌笑道:“敢问门主与十三娘闲聊许久,可探出什么底细?”
“十三娘不过是偶然路过,被吾劝回了。”公孙大娘对阴阳怪气的裴掌柜怒斥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好吧,既然门主着急,某就有话直说。”裴掌柜一指卫伯玉所在的角落:“某要将他们带走!”
“裴掌柜,吾之前说了……”
公孙大娘的话还未说完,裴掌柜笑道:“门主误会了,某怎么敢逼门主破誓呢?在下只要那两名安西牙兵。”
“安西牙兵?”公孙大娘一愣。
“门主方才说要保卫伯玉的性命,可未提过还要管那两名牙兵的死活。”裴掌柜皮笑肉不笑。
“这?”公孙大娘有点为难。
前一阵子,公孙大娘从王元宝处得知,东宫为了避人耳目,不再让内侍李静忠频繁出宫,而是改派闻喜堂长安分号的掌柜裴诚居中联络。十几年前,公孙大娘为如意居出头,曾与闻喜堂打过交道,深知河东裴家的底细,因而对突然冒出来的裴诚天然有些厌恶。
从裴诚身上,公孙大娘闻到了熟悉的阴毒气味,也猜到王珪及裴家加大了赌注。之所以说是王珪而非王正见加大了赌注,那是因为经过多年观察,公孙大娘日益肯定,王正见绝不会选择走王忠嗣的道路。
虽然不喜,可公孙大娘不得不捏着鼻子与裴诚来往。世人皆言朝争变幻莫测、忽东忽西,其实世间何处不是如此?十几年前,尚未投靠东宫的王元宝为了生意与闻喜堂暗斗数场、血流成河,此刻双方却为了不同的利益同归太子门下,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公孙大娘之所以为难,是因为她清楚那两名安西牙兵一旦被裴诚带走,必将九死一生。而若苏十三娘在此,她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日后爱徒得知两名安西牙兵无辜而死,又会如何想呢?
“该怎么办呢?”公孙大娘犹疑不决。她自知双手再难洗清,却期盼门徒中能有位不沾血污之人继承衣钵,将本门带回正途。
“公孙门主,此乃殿下的命令,难道你要抗命?还是说王东主另有打算?”裴诚走近一步,厉声威胁:“殿下能让王东主重归太原王氏,也就能将他打回原形!殿下之前可能还需要点如意居的钱财,可如今有了闻喜堂,如意居也并非不可取代!”
“退后!”护师心切的范秋娘右手食指扣紧牙发,娇声斥道;段荼罗则不动声色摸出了毒针。
裴诚身边的武士也抽出了横刀,双方眼看一触即发。
“裴掌柜,两名牙兵你带走吧。”公孙大娘伸手按下范秋娘的强弩,艰难说道。
“师父!”范秋娘高喊一声,却被公孙大娘制止。
“公孙门主果然是个明白人。”裴诚哈哈一笑,指挥手下将两名安西牙兵拖走。
“裴掌柜,风云不定、山水轮转,我们日后再会!”公孙大娘下了逐客令。
“好说!好说!门主当年斩杀过闻喜堂不少伙计,裴家也须臾不曾忘记。”裴诚打开折扇,拱了拱手,转身欲走之际随口说了句:“人虽可恨,扇却甚佳。世事如此,无奈无奈!”。
范秋娘本想说点什么,但她见师父脸色不佳,不敢再言。师徒三人待裴诚一行走后,确认再无痕迹留下,方踏月而去,唯留满院血泊,倒映着高悬于天的一轮圆月。
沉睡在梦中的长安民众并不清楚,孤零零的圆月见识了多少隐匿在黑暗中的杀戮与阴谋。
圆月隐去、红日初升。
卫伯玉从麻痹中苏醒过来时已然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睛后立即去找自己的武器。待刀剑在手,卫伯玉心中稍定,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回到了李林甫宅中,并被人放在了自己床上。
“两名弟兄呢?既然没有下死手杀我,应该也会放过他们。至于王准,算了,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能捡回一条命已不容易,就别想那么多了。”卫伯玉按摩着依然痛楚的左肩,一瞬间想不清楚昨晚发生的争斗是不是一场梦。
“那名墨绿女子究竟是谁,怎么会如此厉害?她的剑技总让某觉得有点熟悉。后来出现的那位紫衫女子更是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满腹疑问的卫伯玉拍了拍脑袋,试图理清乱成一团麻的思绪,却徒劳无功。
卫伯玉不知道的是,此刻大明宫中,猎手精心布置的陷阱已然发动,大唐朝堂正上演韦坚案后最激烈的角力与碰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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