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内外喧嚷之际,柳萧菲策马离开驿站,直奔素叶居分号而去。
自建立之日起,各地素叶居分号便肩负探听各地风吹草动之责。为确保情报高效、安全传递,王霨建章立制,以长安总号为中心,星散各城的分号划归关中、中原、东南、剑南、北庭、河中等大区,各大区择位居要冲之分号为首号,统领区内各分号,而长安素叶居则兼为长安总号和关中首号。
各分号所获消息,均以飞鸽、快马送本区首号,再由首号汇总驰报总号。而从分号到首号再到总号过程中,信件用火漆密封,情报经加密.处理。
若王霨离开长安,距离其最近的分号则升为临时总号,长安总号得到的所有情报,皆转送临时总号。
王霨担任和亲婚礼使之前,长安素叶居的所有店铺已捐入宫中,成为圣人的私产。长安总号遂化明为暗,降为关中首号,庭州分号则升为总号,素叶居的情报传递格局随之进行了一番大调整。
和亲队伍西进路线由元载商骨咄支、王霨而定,故王霨未雨绸缪,命精通算学的张颖伦根据行军速度,提前估算出沿线各分号担任临时总号的日期,编之成表,分送庭州总号及沿线分号。
王霨随和亲队伍一路西行,每到一城,首要之事便是派柳萧菲持其玉佩前去素叶居分号收取信件。
素叶居金城分号坐落在市场十字街西北角,柳萧菲迎着暮色系马高楼垂柳边之时,东北角商铺门楣匾额上,闻喜堂三字若隐若现。
每次分号里汇聚的各色.情报总是厚厚一叠,今日也不例外。柳萧菲大致扫了眼加密的目录,在心中粗粗翻译了一下,发现来自长安、睢阳、武威、碎叶、回纥王庭分号的消息依然密集,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有来自河中飒秣建(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分号的消息。
柳萧菲听师父讲过北庭军远征石国之事,隐约记得飒秣建比石国国都柘枝城(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还要遥远。
“师父,汝在碛西一切可好?不知此行可否相见……”念及拓枝城,柳萧菲情不自禁想到阿史那雯霞,“师父,吾一路行来,细细观之,霨郎君对素叶公主用情极深,汝之念想,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萧菲叹了口气,低头清点信件数量,却愕然看到师父的笔迹“萧菲爱徒亲启”。打开一看,信封里面除了一张纸,还装了一个小信封,却是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给素叶公主的信。
“萧菲爱徒:别后可安?吾在河中,万事安好,无须惦念。沙场交锋,矢刃无情,剑技不可荒废,切切。内有书信,代家父转呈家姐。”
柳萧菲不敢耽误,连忙将信件塞入牛皮袋捆好,飞马赶回馆驿,一股脑交给王霨。
“阿史那旸……”王霨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犹豫半天,还是放弃了私自拆开的念头,将信交给柳萧菲,“快给素叶公主送去。”
“诺!”柳萧菲怕耽误师父的事,急匆匆奔向阿史那霄云居住的庭院,通过飞龙禁军勘验后她大步流星往里院走,却在转角处与一婢女撞个满怀。
“哎呀,没伤着吧?”柳萧菲在行将跌倒之际堪堪恢复平衡,并伸手拉住小婢女。
“不曾……”小婢女声若蚊蝇,低头就跑。
“阿史那家的婢女怎变得如此扭捏。”柳萧菲去过师父家数次,印象里李夫人待人平和,府中婢女琉璃、玛瑙、珊瑚、如意等多爽朗活泼。可不待她琢磨明白,凄厉的刁斗声城西陡然响起。
“敌袭!?”柳萧菲抽剑出鞘,极目西眺。
长河落日刁斗惊,铁马征尘暗金城。
刁斗声声,正掌灯阅信的王霨惊诧不已:“方才鄯州分号还报,吐蕃大军云集鄯州城下,日夜攻城不止,陇右军依托坚城反击,双方恶斗不休。金城距离鄯州三百里,怎会有敌人冒出?”
“霨敌,计将安出!”元载推门而入,险些被门槛绊倒。
“姐夫稍安勿躁。”王霨一把扶住元载,“城西有骨咄支的两千轻骑,沙陀部随北庭都护府南征北战,多次与吐蕃人交锋,不落下风。且此刻尚在戌时,沙陀兵马定有戒备,不会轻易落败。”
“听汝一言,吾心安矣!”元载紧紧搂住王霨的肩膀,低声道,“王都护殉国,愚兄忝为副都护,弟为伊吾军使,吾二人同心,北庭将稳如泰山。”
“姐夫所言甚是,北庭稳则碛西安,碛西安定,北庭健儿可挥兵东进,平定叛军,为圣人分忧。”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元载诗未背完,忽听门外牙兵高声道,“禀副都护,河中高副使率两千勤王兵马在西门外请求入城。”
“高舍屯副使?他为何要过金城?”元载仍不放心,“可曾看仔细了?”
“姐夫放心,高副使在北庭多年,健儿们肯定不会认错。”王霨顺手抽出陇右舆图,“金城雄踞大河之南,北有凤凰山、南有皋兰山,向西五十余里,有乌亭逆水(今甘肃庄浪河)自北注入大河,顺此河谷北上,可抵武威城。从武威一路向西,过张掖、酒泉、敦煌,即踏入北庭。想来高副使东进勤王,走得正是此路。”
“吾当年西行庭州,却是从长安北上,经固原抵达武威。”元载疑道。
“北线近却险,二三百骑尚可,若兵马更多,补给不甚便利。”王霨的解释让元载彻底放下疑虑。
人马风尘色,方从河中还。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元载站在馆驿门口,满面春风叉手施礼。
“令元副都护、程少监、骨咄支叶护、霨军使久等,某愧不敢当!”风尘仆仆的高舍屯连忙回礼。
“犬子来信,言高副使大发神威,击退侵犯素叶河谷的突骑施人,某代沙陀部敬谢高副使。”朱邪骨咄支和高舍屯乃老相识。
“叶护言重了。”高舍屯连忙摆手,“救援碎叶,皆北庭、安西之功,某不过适逢其会。”
“杜长史当断则断,不待圣人下诏,便飙发电举,兴兵西进,一举击溃忽都鲁,令人叹服。”元载瞟了眼王霨,“不知当下碛西局势何如?”
“忽都鲁虽退,然突骑施部羽翼已丰,必不甘供圣人驱使。”高舍屯扼腕长叹,“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城府深沉,河中军、北庭军、安西军精锐东进.平叛,吾不知阿史那节帅能否如臂使指,号令谋剌思翰。且吐蕃自石堡之战后,休养生息数年,如今举国来犯,碛西、陇右、剑南诸地皆与之相邻,今日侵陇右、明可犯剑南,不可不防。”
“葛逻禄大叶护谋剌逻多不是兵强马壮吗?”程元振插话道。
“谋剌逻多……”高舍屯冷笑连连,“葛逻禄大牙兵甲数量不在突骑施之下,出城野战屡战屡败,退守坚城却险被攻破,不过草包一个。”
“啊……”程元振大惊失色,“那和亲……”
“程少监莫惊。”王霨轻声道,“碎叶之围,实某之责也。”
“霨军使何出此言?”元载蹙眉不解。
“某因真珠郡主之故,善待突骑施部,命素叶居助其买卖食货、贩运马驼,使其元气复振,终酿下此祸,悔之晚矣。”
“霨郎君重情重义,何错之有!”高舍屯旋即察觉自己口不择言之误,急忙接话。
“情情爱爱,某自然不懂,却也知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程元振斜睨王霨,意有所指。
“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王霨惨笑道,“某心如死灰,无论什么树吾皆兴趣寥寥。”
“霨弟何出此言。”元载拉住王霨之手笑道,“故人重逢乃人生大喜之事,悲春伤秋岂不煞风景,还请高副使进屋,与吾等秉烛畅谈。”
“元副都护盛情相邀,本不该拒绝,然一路行来数千里,人困马乏,实无力再陪诸君夜谈。待某大睡一夜,明日再促膝长谈可否?还望元副使恕某无礼之罪。”
“高副使忠于王事,水宿山行、逾山越海,吾钦佩不已,岂敢怪罪。”元载深知从飒秣建远行至此殊为不易,高声喝道,“来人,速引高副使前去歇息。”
“不劳他人带路,就劳烦霨郎君送送老夫吧。”高舍屯一把搂住王霨的肩膀。
“小子岂敢不从。”
芳花无心遮竹坞,醉月有意泛莲池。
宽敞幽静的院落中,高舍屯忽然攥住王霨的胳膊低声问道:“霨郎君,蓝田之战前前后后汝皆亲身经历,敢问究竟是谁害死了吾家之擎天玉柱?”
“高枢密求仁得仁,为保京畿兆民与叛军浴血奋战,不幸遭史朝义偷袭,伤重而亡。”王霨字斟句酌道。
“霨郎君也不爽利了?”高舍屯冷笑连连,“吾侄如何葬身蓝田,圣人诏书中写的明明白白,不劳霨郎君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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