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大觉寺后院，静谧里透着若许的荒凉。

        安素捡了间偏僻的厢院住了，将砖头他们安顿好，方才坐到榻前休息。

        跟着她来的只有奶娘丁当小雯福星贾婆子等几个人，与以前的热闹拥挤有天壤之别。

        安素尚不自觉，丁当倒先觉着委屈，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展袖子擦眼泪。

        小雯不断拿胳膊碰她，让她别哭，省得给安素添堵。

        安素也作看不见。

        她此番回来本就是为了这结局，可一旦人入局中，便会有些迷茫找不着方向。如今总算是好了，大家都摊了底牌，反倒是心里轻松，能够专心致志的做事。

        原先一回来的安素本没有什么正经的切入点，不知这事要从何做起，经历这一切，倒是让她找准了方向，知道该怎么做能在这场战役中取胜。

        安素休息片刻，见时侯尚早，不到用晚膳的时候，便信步走出房来，来到院子里的凉亭中坐了，瞧着奶娘带着砖头在院子里嬉戏，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整个人看起来竟像是放松起来一样。

        久未露面的方太乙此刻却像是闻见了腥味的猫一样，不知怎么就进来了这院子，立在院门外，悄无声息的瞧着她们母子，直到丁当从屋里出来，瞧见他，发出惊奇的一声叫。

        方太乙方才迈步进来，过来给安素请安。

        安素懒懒的瞅他一眼，笑道：“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打算见我了呢。”

        方太乙的面色苦了苦，嘴张了几张，终究是没有说话。

        安素叹一声：“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过是为了避嫌，皇上因为你与我走的亲近，心里早窝了一团火，正等着找茬将你治罪，你此举实在是明智不过，若我是你，也会这样处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你知道我是为了你们母子平安才这样做的就好。”方太乙苦笑一声，点头道。

        “那你如何现在又敢现身了？买通了这庙里的主持，私自放你进来的？“安素斜眼瞟着他，冷笑道。

        方太乙讪讪的摸摸后脑勺，笑道：”凭什么也瞒不过你的法眼，可不是这样。一听说这消息，我便立马赶了过来，见到你们母子平安，我这心里便也安了。”

        “方太乙，我们母子其实并不平安，现在反而是立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便要跌个粉身碎骨。”安素收了脸上的冷笑，正色道。

        方太乙闻言，面色一紧，追问道：“这是怎么说的，虽然皇上他有些小心眼，也至于拿你们母子下手罢？”

        “为什么不至于？他爱我爱到了不至于利用我巩固他的地位的地步了么？本来也许不会利用我，可惜天公不作美，硬是让含蓝平空弄出那段身世来，他无法拿她下手，就只剩下一个我了，就算有十分舍不得，为了那皇位和权势，此刻也抛到了脑后了。”安素说道。

        方太乙在栏杆上坐了，手握成拳，牙关卡卡作响，整张脸都发了白。

        “他若是只拿我下手，倒也不怕，大不了一死，我怕是他会对我儿子下毒手，所以正想让人去找你来，不曾想你倒自己先走了来，看在咱们这两年生死相交的份上，我安素求你救砖头一命！”

        安素说着，便也起身，冲方太乙直拜下去。那心中却自是凄凉。

        她是自来不愿意求人的，自来讨厌向别人屈膝的，可若这世上若真的这么一个人能逼着她这么做，那也只有砖头一个。

        为了砖头，她连命都能不要，又何况是开口求人。

        方太乙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慌慌张张的伸手拉她起来，将她摁倒在石头凳子上坐了，方才大口嘘口气，苦笑道：“你这是干什么，从来不见你这样子，却不是折杀我，若是我能帮上你的忙，肝脑涂地也必是要帮的，不消你这样来求，只开口吩咐就是了。”

        安素笑一笑，定定神，方又问他：“这左相左育文虽然被下了大牢，却一直没三司会审，是不是因为并没有确实的罪证能致他于死地的？”

        方太乙直直眼，怔上一怔，又是一声苦笑：“若不是认识你有些日子，当真会以为你是个鬼，这种事本是机密，你一向住在后宫，又是怎么知道的？皇上会跟你说这些？”

        “他倒是不会说，我倒是会猜。”安素冷笑一声：“想猜透他的心事，当真容易，那个人，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草包罢了，若不是我瞎了眼，他焉能有今天！”

        方太乙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也不能这么讲，当初他是真心爱过你的，只不过世事变迁，白云苍狗，谁也想不到这世间的事会变的这样面目全非，他一直以来忌惮的对手竟然自己作死，生生的将自己作成了反贼。他倒是兵不血刃，轻轻松松的捡着了这皇位。这也是命数如此，造化弄人。“

        安素不想听他再讲下去，一个人到了无计可施，无法再挣的地步，才会转而信命，信报应，信造化。

        她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是临死以前，她绝不会信这些东西，不尽她最大的努力去拼过，她绝不会就这么认输。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莫要吃惊。”安素慢吞吞的说道。

        方太乙盯着她的脸，等她的下文。

        “章在大留的运河边做农夫，守着他母亲的坟，终日不思进取，只想这以糊涂的过完一生。”安素开始讲起来。

        方太乙打断她的话，笑一声：“这个事我并觉得吃惊，我才从江南回来，也见过他……”

        “什么？！你见过他？他可安好？”安素一下子立起来，瞪着双眼，急声叫道，让自己的口水呛的咳嗽起来。

        “你不要如此激动，他实在是狠好，已经习惯了那种于世无争的生活，他让我捎句话给你，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就不要再胡乱折腾了，好好过日子。”方太乙闷声道。

        安素坐下来，理着发梢，眉目间一片阴暗：“方太乙，他真是这么说的？他真的觉得我可以好好过日子？”

        方太乙垂下头，声音变成蚊子唱：“反正他是这么说的，我还见到了小昭的孩子，好漂亮的一个孩子，甚至比小安还要好看些，我已经认下她做干闺女了，这样多好，小安从此也有个妹妹，以后不会再孤独。”

        “你打算搬到大留去居住？”安素望着他的脸。

        方太乙点头：“不光是我，还有你！”

        “我？”安素惊讶的叫一声。

        “是的，还有你和砖头，我们正在想办法，如何将你们母子弄出宫来，一起逃到大留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正是天赐良机，正为难踌躇之际，你却来到了这大觉寺！”方太乙抬起头来，英俊的脸上露出兴奋的光辉，大声说道。

        换来的却是安素一声鄙夷的冷笑。

        “安素，不要管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了，他骗了你也罢，负了你也罢，丢开这一切，去过平静的生活罢？”方太乙的兴奋被她的鄙夷脸色击败，声音也跟着沮丧下来。

        “你们都错了，如果我想那样，又何必回来？章既然这样想，那他一定也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要找你来，除了让你救救我的砖头外，还想请你去问问他，是遵从我的意愿，做这最终一博，还是就此销声匿迹，隐姓埋名的过一生？

        我当初送他走的时候，已经打定的主意，如果他不喜欢，尽可以不配合我去做，那我就生死由命，只回到宫中，与那些无知的妇人拼死争上一争，是死是活由我自己便罢。”

        安素决绝的说道，冰冷的神色，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话击到方太乙的心中，让他的心忍不住颤抖。

        “安素，就算你做到了，也不过是证明你大错特错了，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郑贵妃临死之前的话么？

        她那个人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到了弥留那一刻，还不是后悔自己的所做所为，然后求你告诉留王殿下，只要好好活着便是最好的？”

        方太乙还不死心，挣扎着劝她。

        而安素眉目间愈聚愈浓的冷意，让他的话听上去愈加的没有说服力，他也只能长叹一声，住了嘴。

        “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倒底帮我还是不帮？”

        良久，安素方又问道。

        方太乙默默点了点头。

        他从大留回来，临行之际，留王殿下曾殷殷的嘱咐过他，能劝则劝，不能劝就顺着她罢。他虽然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却觉得实在是摸得清她的脾气。

        她若认准一件事，是非要做到底的。

        留王还说，这事怨他，若他不是因为贪心，想在死去前去西番再见她一面，就不会有这些事。

        是他的贪婪害了她，让一直聪慧的她犯了傻，自己将自己送进绝地去冒险。

        “方太乙，你说，她究竟爱我多一点，还是爱我皇兄多一点？”留王殿下哭着问他。

        方太乙不能够回答，他压根看不懂这个女人，自从她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偷偷摸摸的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女人。

        先帝不算不爱她，可她却暗自偷腥，非但不觉得愧疚，反而有种心定神闲的安然在里头。而那时的方太乙也决不会想到，仅仅在一年之后，他这个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会背叛了皇上，投向对手的怀抱，替对手做事。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忠奸孰是难辨，又有多少人能够从一而忠，认定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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