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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吴广的心病

        虽然吴广的攻城兵械不断完善,但攻城战法上却没有多少改变,因为,城上的床弩、城内的投石机都太强悍了。楼车做了也是白做,推不到城墙跟前就砸散架了,但把床弩装上楼车远程发射压制城上的敌兵还是有些效果的。

        投石机就算了,人力拉拽抛石的投石机到不了城下就被城内的投石机砸毁或烧毁了,冲城车也是一样。挖地道?这个城墙如此之厚,要挖多宽大的地道才能陷塌一截?土斜道上城倒是一法,可当张楚军刚刚有一点要垒斜道的意图,城上床弩就用密集的箭巢把丢土袋的人留在了城墙前的空地上横尸一片,城内投石机也把大量小油罐丢出来截断后续拎着草袋的兵卒。

        现在,除了用人命爬城,只剩下土台围城一法了,可这个法子依旧不易。围得远了没啥用,也就是架床弩在其上,踏张弩射过去的箭矢杀伤力都不够。围得近了,城上的投石机就会抛来烧制得坚硬如石的泥弹,砸得你连人都无法立足。毫无掩护的人命爬城在这个支棱八翘的城墙前损失太大,平地上的弩卒箭阵在燃烧弹的攻势下也很难立足,所以土台围城各种不易,却成了唯一的法子。现在吴广就是在筑土台,你砸吧,砸塌了我再筑,没砸塌的地段就把弩卒派上去压制城头,然后用城下云梯车,爬!

        午前的攻城又无果而返,吴广回到自己的行宫,卸了甲凉快凉快。十月理论上已经入冬,然而在气候温暖的秦朝,皮甲捂着依旧热得不行不行的。

        坐在王座上,刚灌了两碗加有蜂蜜的凉水,舒了一口长气,就听帐外传禀:“王上,大将军臧请见。”

        “让他进来。”吴广喊了一句。

        大热天行宫的大门本来就没关,田臧大步而入:“见过王上。”

        “大将军免礼,坐吧。这刚灰里土里的回来,怎么不在自己屋内歇息一下?午后还要继续攻城呢。”吴广一向关怀军卒,对将军自然更为关心。

        田臧没有坐,一脸苦笑继续站在吴广的案前:“王上,属将也想歇息一下,可是,”他四下望望,殿内除了吴广没有他人,“就在我等攻城时,外围大营收容了几名从函谷关逃归的军卒。”

        他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噩耗:“大将军文伐关中大败,二十万人俱被暴秦坑杀。”

        吴广大惊失色:“文公大败?全军尽没?不会是逃卒乱言?”

        田臧摇摇头:“这几人中有一人就是阳夏的戍役,随大王和王上一同起义的,在将军文军中已做了千夫长。人已经在帐外,王上要不要亲自询问?”

        吴广点头,田臧出殿,把人带了进来。

        “力锄?”吴广一见此人就叫出了名字,果然是熟人。

        “王上。”力锄一见吴广,就如同见到了亲人,立即伏地大哭起来。

        吴广连忙起身走过去把他扶到一个席案后坐下,并示意田臧也坐下。他没回王座,而是坐在力锄的身侧,拍着肩膀抚慰着。

        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力锄才止住了悲声,把在“战俘营”内的所见所闻一股脑的都说了出来。

        与陈胜听到这些消息的反应相同,吴广和田臧越听越心惊。当初都认为关中不过只有六、七万秦军,可力锄非常肯定的说,至少他亲眼所见的函谷关外包抄后路的秦军就十余万,所以总的秦军数量绝对不下于二十万。对于秦人坑杀战俘的行为,既然有了白起的恶名在先,他们也是完全相信的。

        力锄生怕自己九死一生得到的消息两人不相信,所以说得非常仔细,讲了足有一个时辰。他是冲击函谷关的那万人战车阵的一员,几乎跟了周文入关的全过程,所以对秦军的实力体会也最为深刻。

        他还没讲完“故事”,就有亲卫入殿禀报说各部将军在行宫外请示是否继续攻城,吴广让田臧出去传令:“因有变故,今日停止攻城”。

        力锄说完后,吴广站起来在殿内踱开了步子,眉头紧皱,苦苦的思索着什么。

        “力锄,”田臧心中尚有疑问:“你说秦人在你等大营两侧外喊话,西侧就有几阵哗变投降,那他们喊了些什么?”

        “大将军,这个属将不知,当时属将在大营中部接到命令后准备好冲击函谷关的战车和军卒,赶在东侧发起进攻前才加入阵中,所以没有听到秦人喊话的内容。”

        陈平请章邯让董翳、司马欣挑选向外报信“秦人坑俘”的人时,说明了不要选知道九原屯田之事的人,所以这些逃俘主要在渑池、陕县和函谷关被俘的人中挑选,力锄被俘后阴差阳错的被归入了秦军复夺函谷关时被俘的人中。为了不使有知道九原屯田之人“混”入逃俘营,选俘的人还对每个选出的战俘都有意无意的查问过,力锄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就被“幸运”的选中了。

        力锄被送出行宫殿堂去歇息了,田臧吩咐把他和其他几个逃卒都安排在自己的行宫附近亲卫营内,悄悄嘱咐亲卫不要让这些人和其他人接触,这种坏消息暂时不能扩散。同时,召集所有裨将军以上军将,宫中议事。

        二十万人的大军,裨将军二十多个、再加上六个将军,济济一堂,可人人都阴沉了脸。攻打荥阳如此之久,除了填了护河、断断续续的垒起了绕城的几座土台、死了上万的人之外,还有什么收获?没有。

        这种战斗,想要击破坚城,要么用计谋把城内的敌军诱出,歼灭其有生力量而破城,要么长期围困使其辎重耗尽,这两点吴广都没有办法。诱歼,李厉堵死城门守城不出,丝毫不受任何巧计的影响,任你千变万化,我只守一定之规。围困,有敖仓为后盾,粮秣箭矢均不缺,床弩、投石机用多了会损坏,没关系,爷有备件。

        上述两法不可行,就只有硬攻。但胡亥把欧洲中世纪的棱堡结构拿来,让李厉筑了一个刺猬一样的城,硬攻除了死人外,也无任何功效。要说荥阳是刺猬,吴广大军就是狗,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张楚军刚抵达荥阳城下时的狂热,已经被这种磨盘一样的局面给磨得气势全无了,兵卒们也都变成了机械般的攻城机器,每日里重复着相同的事情,进攻、死人、收兵,第二日继续。

        军将们本以为假王召集全体将领大会是又想出了攻城的新法子。新法子不管有用没用,至少能打破一下当前的沉闷局面,所以每人都多少还抱有一点点希望。

        假王的新消息岂止是打破了沉闷,简直是惊天动地:周文连同二十万大军,被全歼在函谷关内!

        殿内立即充满了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随即就有几个声音盖过了杂音:“王上,文公败了,我们怎么办?”“王上,这种情况下继续攻城还有什么意义?”“王上,是不是向大王请示一下吾等下一步应该如何?”“王上……”“王上……”

        “都住口!”田臧腾的站起来大喝一声,帐内的声音一下全没了。

        田臧向吴广抱拳拱手:“王上,臣以为我等应该立即停止攻城,向大王请诏,以决定我等的下一步行动。同时把兵力重新组织,在敖仓以西部署五军到十军,预先扎好营垒并掘壕防范,迎候秦军必然会来的进攻。”

        吴广沉吟着,没有接田臧的话。

        攻击荥阳数十日无果,周文大败后陈胜必然恐慌,极有可能调这几十万人回兵陈郡作为张楚国的屏障,这一点就连兵事知识不算很多的他都能想到。但如此一来,自己将如何自处?

        假王,没有打下自己的一方天地,王就是假的,随时会变得连小卒都不如。陈胜如果能念当初一同起事的情谊,也就是给自己一个闲职养起来。可是,这可能吗?大王已经不是当初的大王了,还有胡武和朱防这类的奸佞在身边。那么,回到陈郡兵失去兵权,等待自己的很可能就是死。

        退一万步说,陈胜不杀自己,可是以二十万人竟然拿不下一个小小的荥阳,周文虽败,但凭借同样二十万人可是拿下了函谷关的。函谷关之险要,百多年不得破。不管是不是秦人为了把其诱入陷阱,在旁人看来,周文是实打实的破关而入。这一比较,自己的声望全无,那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他抬眼看了一下田臧:“大将军且坐。”然后环视着大帐中的将领们:“诸位,当初本王向大王请命来取荥阳,为的是什么?”

        他站了起来:“孤与大王在陈县相会时,曾与现为赵王的武臣和其好友张耳和陈馀共饮,说及一旦起事的方略,当时大王就说过,秦师要在山东行动,从关中输送粮草辎重路途过遥,必走敖仓。所以当用一师雄兵,先指荥阳。即便不能夺取敖仓,也要让敖仓被封锁,无法向秦师供应辎重。”

        他越说越坚定:“而今大将军文败,秦师必出关中,那么我等的作为就更为关键,必须完全封锁住荥阳敖仓,让秦人无法获得一粒粟、一支箭,让秦人束手束脚,无力向任何地方进攻。”

        “孤召集诸将,”吴广重新坐回王座:“是要把大将军文败的准确消息告知尔等,以免军中谣言纷起惑动军心,也是要向诸将传孤的诏令。孤令:明日起,全力攻击荥阳,尽可能在秦师抵达前拿下荥阳,断掉秦师的粮秣辎重供给。要传告所有兵卒,将军文所带领的兄弟尽被暴秦坑杀,所以所有兄弟们都不可抱有投降的幻念,秦人坑杀降俘已有传统,我等反秦之举按秦律也是夷三族的必死之局。大家都要同心协力,奋勇争先,死也要拉上秦卒阴间地府里给我等开路。”

        “大将军臧。”

        “臣在。”

        “你亲选两军,明日起在城北强攻甬道,断掉荥阳的辎重供给。其他各军,明日全日不停歇的轮番攻城,不给秦人以喘息之机。”

        “喏!”所有将领都拱手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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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上,”田臧在各个军将都离开行宫后,向吴广说:“适才诸将均在,臣没有讲,以免拂逆王上的尊严。不过就如何防范秦师来解荥阳之围,臣认为强攻荥阳可能不一定是最佳之战策。”

        吴广抬眼瞟了田臧一下:“依大将军之策,该当如何?”

        “王上,臣以为,强攻荥阳以致荥阳危急,荥阳守将必定速报咸阳求救,将会致使关中秦军加速前来,于王上不利。以臣的陋见,应对荥阳围而不攻,精选能战的悍卒,放在敖仓以西,阻截前来的秦师,臣思秦人必定由河水运兵至敖仓西登岸而来。还有,我等应立即拨两军到三军速造数艘大舫。”

        “造舫?”吴广有些奇怪,“组一支水师在河水上堵截秦人兵船?”

        “王上,几艘大舫如何阻得数以千计的秦人运兵之舟?臣的意思是用大舫载石或草袋,沉于敖仓下鸿沟码头附近,让秦人既无法补充敖仓辎重,也无法从敖仓运出辎重。”田臧说到这儿,已经有了恶狠狠的意味。

        “唔……造舫之事,孤准了,汝调派两军去做。至于在敖仓西建营垒用精兵拦截秦师一事,且容孤再考虑考虑。”

        “那明日……”

        “朝令而暮改,军心必浮。刚刚已令明日继续攻城,自不可更改。”吴广斩钉截铁。

        “王上……”

        “大将军去安排吧。”吴广起身,拂袖回身下了丹陛绕向了殿后。

        田臧愣在殿里片刻,一跺脚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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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大夫不知朕的安排,在朝会上所说的也是肺腑之言,朕不怪。”大朝会散后,胡亥把顿弱、姚贾、陈平等人留下,开门见山的说,“此事涉绝对的秘密,公卿中所知者甚少。李左车是我纵容甚至推动而反秦,使其据两郡之地,为我北御胡虏,东抗真正的反秦者。另客卿陆贾往百越,持朕诏去调回部分秦人,值此山东之乱时,难保任嚣没有异心,所以难度亦颇高,我现在也顾不得百越之事,所以如果任嚣肯奉召,我亦准其称王。”

        “在平靖山东的过程中,我为了分化拉拢一些力量,可能还要明里暗里支持一些异姓王。现在这可以说是权宜之计,而一旦天下平靖之后,朕总不能立即食言就把这些异姓王拿掉,所以就需要一些赢姓王把异姓王的封国隔开,再辅之以郡县驻兵,防止异姓王心生反意。在天下平靖之时,我也会立收各王兵权,王国内的军兵直属咸阳,但可根据具体情况临时授予国王率领,事毕交权。如果各王不愿交兵权,那也就莫怪朕不留情面了。如此,御史大夫可释疑否?”

        “可这毕竟有违先始皇帝的治政方略。”顿弱的口气软了一些,不过脖子还是梗着。

        “先皇父废分封,行郡县制,本意自是为了避免周之覆辙。我不应言父过,然我真心觉得对民而言转折过于突兀。当然,若以先皇父宏图大略,只要能再稳坐江山十载,天下知有王之辈多已垂老乃至故去,则无虞矣。惜乎先皇父恰于民心转化最为关键之时殡天,而朕东巡后又误信赵高之辈蛊惑,激化了民怨而至此,所以朕也只能以此法先平眼前事。”胡亥少年老成一般的叹了口气。

        “陛下,咸阳令所言也需警惕,王爵延续,亲化为路人,王国间之争,会给陛下所传三世、四世或六世,带来困扰。”姚贾虽然知道胡亥的异姓王战略,但内心总还是有自己的想法,也就趁此时机说了出来。

        “无妨。”胡亥诡橘的笑着,“典客之虑我早已想到了。只要王国无兵,朕在,自不需担忧,朕若西归,自会遗诏中留有方略与后人。嗯,我也可在山东平靖对各王实封时把方略拿出来公开说,也许更好。”

        皇帝这么说了,做臣子的也就无法继续追问下去了,总不能对皇帝说: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看你的办法是不是顶用?这种质问放在唐、宋、明君权旁落时还可以,放在先秦之时就是找死。

        “那些逃卒到该到的地方了?”胡亥转了话题。

        “陛下,陈郡、荥阳两地都应得到该得的消息了。”姚贾露出一丝微笑。

        “南阳呢?”

        “典客史得上卿所传口诏,已经安排了,想必南阳宋留也知道消息了,因为昨夜传来的消息,宋留突然退兵十里,昨日一日未曾攻城。”

        “上卿认为,陈胜会如何反应?”胡亥问陈平。

        “可能会收缩兵力,以抗陛下雷霆之击。”陈平一拱手,“现在陈郡附近只有张楚军七、八万,臣认为陈胜会将荥阳的二十万人调回。至于南阳宋留则会留在南阳,作为防范关中从武关出兵的屏障。”

        陈平笑了笑:“在山东闹不理他也就算了,还要闹到关中来,这一下就算陛下真的是昏君也被惊醒了。只是,陛下在宁秦筑潼关之举,任谁看都不像昏君所为,所以陛下这个昏君有可能扮不下去了。”

        “不行不行不行,还要扮下去,要让敌人轻视你才能够成就大事。”胡亥使劲摆着手,“嗯,姚贾,这事儿交给你和王敖,要让山东的反贼和蠢蠢而动的遗族们相信,刑徒军、新潼关种种,都是大臣们自己想出来并力谏而成,刑徒军么,就算在章邯头上,新关就算在陈平头上。现在宫中的六国耳目被清理一空,朝会有大朝会,也有公卿朝议,所以流言说什么就是什么。朕呢,只要你们不来烦我,你们愿意做啥就做啥好了,朕一概允可。”

        几个大臣一起乐了起来。

        “陛下,少府苍候驾。”禽卑不知何时已经静悄悄的走到丹陛前二十步的位置。

        “哦?他有什么事情?”

        “少府带着一个木匣,说是陛下让少府制作的东西做好了。”

        “啊,对,算盘。让他进来。”

        三个大臣都有些疑惑,又有些钦佩,皇帝又想出什么好东西了?皇帝自把赵高和李斯弄出朝堂以来,各种各样的新奇点子一会儿就一个,就连知道皇帝被调包内情的陈平也都时常感觉很惊讶。前几日皇帝又想出一个新式的记账法,把收入账和支出账分开记录,自家夫人一试之下大加赞赏,现在自己府内账目都采用这个记法了。难道这个算盘,就是那天皇帝对皇后说弄个替代算筹的新玩意儿?

        张苍进来向皇帝施礼,然后把手上的木匣交给禽卑,转递到御案上,并替皇帝把木匣打开。胡亥一伸手,拿出了一把算盘。

        算盘的出现,据说是起自公元前六百年,还有说是由孔圣人的夫人发明的,差不多也在公元前五百年左右。上述两种说法只是传说,真正有记载可考的,则是东汉徐岳所撰的《数术记遗》:“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而到大规模普及使用已经到宋元时期了。

        算盘之前被用得最多的数算方法就是算筹,一直用到宋末。

        咱们这位胡亥来自后世,让少府所制的算盘自然是后世样子的,两颗上珠加五颗下珠的结构,共有十三排。

        这位小爷拿出算盘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张苍,我不是说了要简单点儿,怎么这还是弄上了云纹刻花之类的,看这木头也不是一般的木头吧?我说以少府的工匠做这么个东西易如反掌,结果还做了这么多天。”

        “陛下,”张苍有点儿惶恐:“臣起初交代给他们时是说了陛下要简单朴素的,可工匠们害怕真照陛下要求做出来会担上藐视皇帝的罪名,所以这也只算是稍加装饰,他们原本之意是要用玉来做的。”

        胡亥无奈的摇头:“张苍啊,这个东西不是我拿来做摆设的,是日用的东西,我还想在各府中推而广之……你记下,让匠人们照这样子先做一百个,但不要有任何装饰,要快。好了,你先坐下,想必这种数算之事你会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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