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都在陌生的街道上徘徊了很久,才找到自己记忆里的那家租书店。当时正值盛夏,行道树上肥厚的阔叶在空中反射阳光,洁白的云朵在高楼大厦的背后耸起了明晃晃的肩。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到小巷深处有个店面。店面的门口被一层层的饮料架子遮得灰暗。再稍走近,几个中年人正在店里搬箱子。
他问了问,才知道这家租书店几年前就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小卖部,到了现在,街道已要拆迁,小卖部早早关门。边上的中学已经另寻校区,那些喜欢借书与踢球的学生们都已不在,街道也就变得空空落落。
他心想那他好多年前借来的几本武侠小说便永远是还不了了。
书不是他故意不还的。两天前,他还没有想起这几本书的存在。当时他乡下的老家要做改造,亲戚叫他回去整理他前段时间逝去的父母的遗物。在他过去后,父亲的堂姐,也可能是堂妹和他说已经帮他理出几个箱子来了。
她还说许多东西是他母亲去世前就整理好的。他讷讷地点头,听话地把箱子带回了自己城市的小居里。原本他想当废品全部处理掉,可入夜后,他又心想既然带回来了,不妨就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箱子装满了他以前的教科书,里面就混着这几本学生时代他没有还掉的小说。那几本小说的封皮模仿了教科书,伪装得很好,可能便因此被他遗忘。
他心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还走,结果空来一场。
李明都对此早有预想,并不气馁。
只是旧书如何处理确是个问题了。简单地卖掉或扔掉并不遂他的心愿。尽管现在他已经不再读书,也不再记得书里任何的内容,不过究竟还记得当初读书时的喜悦。
他拎着沉甸甸的小包,走入了陌生的地铁站。
天色已晚,江城的水畔洒满了昏暗的暮色。再一会儿,月亮便升到树木的顶端,灰蒙蒙的天空只看得到一两颗明亮的星星。
他回家吃饭洗澡过后,没有做别的事情,只是躺在床上直刷了两个小时的手机与网络。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过,但他却空空荡荡、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想要睡觉,但又睡不太着。
亲人离世的葬礼,财产纠纷的吵闹,城市里地铁的拥挤,城际乡际公交车的颠簸,都让他疲惫到了极点。但这一系列的变故下来,他却意外地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多少难过。相反,倒是难堪的事情比较多,有一次亲戚问他他父母的年龄,当时他没能立刻答上来。
这种难堪让他关上灯后还在反复回忆那些不痛快的场景,思考对面的错误,还有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是最好的。
回想的次数一多,他的目光就不自觉地瞥到那装书的旧箱子上。他放下手机,心想自己得睡了,然后便在下一次辗侧时,重又摸到这东西冰凉的后盖,刺目的荧光照亮了床单的花纹。
他顿了顿,没有拿起手机看,而是打开了灯。眩目的灯光让他眼前一黑。等适应后,李明都披上睡衣起身,往装书箱走去。
他决意拾起一两本书读读来打发时间,结果每本书只看了一两页便失去兴致。
李明都心想自己果真已经不再喜欢读书了。
不过试阅每本书的第一页乃至只看看封面介绍本身倒也算是件能打发时间的活动。
箱子里的书已陈旧,属于他儿提时代的记忆却在这个箱子里愈积愈深。剥开发白的封皮,他看到装订的胶质与细线。小学的书上多是几个孩子在山水城市间打闹嬉戏。初中的书本要么是山水,要么便是物件的图画。画面精美,都能勾起李明都些许的回忆。他稍微一翻,顺着自己过去折页的痕迹,还能看到曾经他用水笔在书本原有的图画上做出的那些稚嫩的勾勒。
他兴致勃勃地剥开一本又一本书的封皮,从中读见过去的光阴。除了教科书与租借来的书,其中还有他自己购买的杂志,也有父母时代的更古早的他们所阅读的闲书。
那时,黑暗的夜幕已遮蔽了最后会发光的星星,冷酷的月光明亮得像是白银。老城区在夜里格外昏暗,江水在城市外潺潺地流淌着。偶然窗户上发出一阵急切的声音,是这昏暗潮湿的夏夜忽然降下了雨。
雨水急促地打在窗户上,人的思想却更为平静。他心想这些书他绝不要卖了、也绝不会扔掉,而一定要保存起来。
一种奇妙的幸福感萦绕在他的心头,他翻开了下一本书,手指闲适地贴在密密麻麻的书页边上。他没有先翻开,而是先揭开书皮,然后就像期待抽卡一样等待书真正的封面的出现,来点醒他过去的记忆。
结果他看到这本书的封面和他的封皮是一样的。
“怎么会?”
李明都惊诧地发出了声。
雨只下了一小会就停完了。小区里传来几声犬吠。楼上有人在走路,地板咣啷啷地动,楼下则有人在打哈欠,还有小孩子呜呜的细响。
他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手没有翻开书,反倒继续紧张不安地继续摩挲书的封面,结果他又找到了封皮的感觉。
“难道刚才我没有剥下封皮吗?”
念头一起来,他的大拇指就向前扣住封皮,把封皮向外推出。
等又一封皮落下,他定睛一看,封皮下的封面与原本的封皮仍然是一致的,没有任何变化。
而两张一模一样的封皮正在箱子里上下叠放在一起。
一个激灵的失手,这书就从他手里掉进了箱。
这个箱子里的书的封皮都是厚实的可以遮住封面的牛皮纸。牛皮纸是一种老式的书皮款式,多绘有一些重复的纹理,与后来的透明纸配夹子,或者再后来的不需要夹子的自粘透明书皮不同,它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
他没敢立即把书捡起来,而是先捡起了那两张书皮。这时,他才发现书皮之间其实存在差异,并不是他原先所想的毫无变化。后一张书皮相比前一张书皮,所有的图案都发生了向左上的移动。这种移动对书皮来说是正常的。作为流水线的产品,它在出厂时可能是从一整张大纸上裁开的。到了实际包装时也可能会被用户剪开。因此,尽管图像重复,但准线不同,包起书来的包装折痕自然也会留在图画中不同的位置。
这种合理的前提在于,这些不属于一本书,也不该是从一本书上反复剥下来的。
李明都轻轻咽下一口口水。
昏昏沉沉的大脑彻底清醒过来,这种清醒并不能叫他思考更多,现在他所有的想法都在这本书上。当他再次捡起那本妖书时,他发觉自己的肩膀有些颤抖。
书的封面与剥下来的封皮一般发白,底色是黑的,有以碎花为主体的重复图案。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什么意味的。他只把这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心想自己应该得翻开这本书看看,好发现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自己的幻觉。
但当他把手放在书页与书页的边缘时,一种奇异的发自对未知人生的胆怯让他在想是否应该翻开这书。而他的手没有听他变化莫测的思想指挥,已自然地本能地揭开数页。
一片空白的书面映入他的眼帘。
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他松了一口气。
只在左侧的页标用歪歪曲曲的数字标着3042,这可能是页码。
在考虑页码是否代表了真实的页数前,他已自然地向前翻开数页,那面书页在下方角标写着-5604。书面照旧一片空白。纸张有做旧的感觉,材质很差,纤薄得似乎一戳就破。
如果将“-”这一符号考虑为负号,那么这书便要有上万页厚了吗?
他皱起眉头,心跳得厉害,又要翻页,这次他准备只翻一页。
图书的翻页说来也难。也不知道是书材质不好,还是被汗或者其他东西粘住的缘故,李明都经常有翻页总是翻过头的事情,总是一下子翻过好几页,甚至难以把合在一起的两页分开。而等到与书习惯后,他又会变得一下子就能翻到自己想要的页数,这可能是因为那几页他经常读留下了某种书页的变形。
这本书是一本陌生的书,他翻页是翻不到位的。
他右手按住一页,轻轻搓磨,使摩擦力将这页的中部向上隆起,接着手指伸入,想要只把这页挑起,而他的左手死死按住原本的-5604页。接着,他看到相对于-5604的“下一页”在右下角标着-。
李明都心里一跳,本能地夹紧横在空中的那页,然后盯紧这薄薄的一页,轻轻搓揉,好将两页分开。结果两页上各写着一个天文数字般大小的代码。
他也不管,用手夹住后,径直继续搓页分页,而他分出来的页数越来越多,仅十个指头已夹不住。至于原本挑出的一叠书页一旦与书再度合二为一,便再也找不回来。他没能找回原来的3042页,也没看到过任何页码重复的两页,只见到书页接着书页好似依旧没有尽头,仿佛在不停生成,只见到上面的内容依旧一片空白,只有角标。
被他夹在手指中的那页的页码已标成了。
他一失手,书已合拢,再度划过半空,落回箱子并砸在其他的书上。
乱糟糟的想法疯也似的涌入他的脑海中。一会儿他在想这书是从哪里来的,是父母的遗物,还是他从租书店借来没还的。如果是前者,莫非父母是什么隐于人间的奇人异士吗?如果是后者,那么那租书店难道是什么奇妙不可思议的场所吗?一会儿他又开始想要是把这书的书皮不停剥下来,岂不是可以造出无限的纸料取暖全世界了,而他可以依仗之成为富豪?一会儿他就又想到不,这不行,因为剥书皮是有速度限制的,那输出功率就是恒定的,而且,而且可能会被夺走……
被夺走这个概念一落入他的脑海中,他立刻想要把这妖书捡起来,可手指刚刚触及书的表面,他全身愣在那里,念头又起变化。
他想也许他该报警,把这东西交给市里的图书馆、或者江城的巡署,或者其他有能力处理的人的身上,留在自己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再一会儿他又想他可能是累了,该睡一会儿,睡一会儿或许梦就醒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等到明天再去想的。
夜已极深了。旧城区的夜生活少,分外安静。短暂的雨水洗后,月亮重新从云边现身,与城市的灯火遥相呼应。
他把书一本本地收拾好,包括那本妖异的书,接着合上箱子,关上灯,往床上一倒,再不管东西。
月光洒满床铺,窗边欹曲树枝的影子落到床旁的地球仪上。黎明前的夜里又响起了犬吠声。
灰白的墙壁下,只一会儿,梦中的年轻人便像受了惊的鸟儿一样蜷曲起来,抓紧了床单。一片黑暗里,他好像听到有东西在呼唤他。
床单向内褶皱,人平静了下来,接着就像是丢了魂的植物人似的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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