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球的时间中,来到新星簇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对于李明都,却依然是星桥中恍惚的一瞬。
新的星簇也有名字,黑球说译成汉语应当称之为三秋。三秋与含光、紫云还有昭阳都不相同。首先,顾名思义,它是个三联星系统。
最现眼的自然是位于整个三秋中心的红超巨星,它已吞没了接近轨道的其他行星簇。可其他两颗就难找得紧,李明都左顾右盼,总算是找到了一颗远在天边像是一个小点的幽幽发蓝的星体。
这实在是一颗乏善可陈的星星,如此黯弱又卑微,在这总是黑暗的天空中,也难以寻到痕迹。它的周边或许也环绕着行星簇,但在这个距离上已经看不清晰。当时的李明都实在不以为然,很久以后他才从学者的口中得知这是一颗蓝矮星。蓝矮星是红矮星消耗了大多数氢燃料之后所能发展出来的恒星。红矮星的寿命极长,想要自然演变成蓝矮星,需要比宇宙肇始到人类诞生……也就是一百三十七亿年还要漫长得多的时间。换而言之,对宇宙的前代,这是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假想天体,除了这星簇相逢,他已再无缘得见了。
尽管心不在焉,但他不想让黑球感到冷落,便强打着精神问道:
“第三颗恒星在哪里呢?”
“在那颗恒星的内部。”
李明都略微地感到惊讶了,目光迎面状向了那颗遮蔽了绝大部分视野的太阳。
天球在三秋的分体就在它们的身后幽旋,被红超巨星映得灿若朝霞。层层向外的弦上挂着数不清的其他球体,像是黑魆魆的夜里逐渐熄灭的火堆。阳光像是火堆边上栖息的人们所作的黎明的梦。
黑球为他指明了方向,李明都便确实发现了存在于火焰中的一个若有如无的阴影,像是从火焰里冒出的黑烟。
“据那些久居于此的球体们说,那是一颗中子星。”
为了更好地观测这片凝实的阴影,黑球抬了抬自己的位置,偏离了原本弦迹。它惬意地、恬静地说道:
“按照你带来的知识,中子星是恒星走向末日变成的。那么这颗中子星便是在变成中子星的时候被自身的爆炸推动,接近了它的伴星。原本它们理应互相毁灭,但凑巧的是,这颗伴星同样已经到了生命末期,氦闪已经爆发,作为红巨星的表面迅速膨胀,犹如海潮吞没了海滩上的玻璃球。双星中的一颗已经死了,另一颗已经是暮年,它们不可能长期维持这一状态,寿命也变得奇短无比。这样的景象近来我每每能在梦中遇见,那想必在曾经的浩瀚的星空之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黑球已经发现李明都没有在听。侧过头一看,李明都仍在出神地注目那一块儿阴影。
那一小块中子星的阴影已经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边,但红超巨星的火焰在球体们的面前熊熊燃烧着,灿烂的红光沿着最后智慧的生物的表面移动,把它们的身体照耀得亮堂了一半。黑球沉静地注视着这颗蔚蓝的球体,忽然想起了他对它们说的星空。
对于这个不能自主的时间旅者如今心中所想,黑球想有一部分是它知道的。
于这一部分,就当是为了答谢一窥星空的缘分吧,它轻轻地摇晃着说道:
“你不必担忧的。”
“我……”
李明都顿了一下,他看向了半边赤红的黑球。
“天球有做不到的事情,但天球在自己能做到的领域中,它是至信的。”
黑球正对着李明都,显得无比娴静:
“它比谁都重视信任,它不会违背它自己的法。你会回到过去,你会重新见到你所生存的星空。”
末了,它还说:
“来一次不容易,多观赏一下我们的家园吧。你看这黑色的天幕,是不是正衬托了最后的星星的明亮呢?”
听到家这个字眼,疲劳的不定型的身躯重新舒展开来。他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但黑球已像是喝醉了一样摇晃着远去。再一眨眼,黑色的动物身披黑色的夜,已是彻底看不到了。
而他仍然站在原地,左侧的近处是庞大无比的红超巨星,而右侧的远处是又小又蓝的矮星,但正因此,两者之间的世界便被衬得格外开阔,落在两者之间的星星都在闪闪发光。被叫做三秋的星簇显得格外优雅而明快,球体们在这里静静地绕弦旋转,等待着还将到来的一个又一个的日子。
诚如黑球所言,对天球的担忧是他现在思虑无法抛弃的一部分。
只要天球的承诺还有一天不兑现,他便一天比一天更紧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天球的不对等,也没人比他更明白灰球被放任自流的惨死,因此他始终对天球将信将疑,对天球的答允患得患失。
好在他没有等待多久。
黑球离开的几天后,在天球外的一道弦上,一颗红色的小型球体找到李明都,告诉他天球快准备好了。
它还说:
“您需要准备一下吗?但不能太久,天球已经在等待了。”
蓝球内部的不定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尽管茧内没有冷与暖的概念,但这样,好像这幅身体就能稍微暖和一点。在这惴惴不安的最终时刻,他再度环顾周身,永恒虚无的黑幕之下,是短暂浪起的群星。天球距离一颗浅蓝色的气态巨行星很近。那颗巨态巨行星现在就在他的背后,上面的气作风吹成了漂亮的大漩涡。
他抖了抖身子,转过来看红球,红球也在看他。
“我没什么,可以走了。我必须回去,没别的。”
他端庄地说。
丝弦的道路便再度在他的面前开展了。进入深渊般的入口,便穿入了亮堂的外壳,轻轻一跃,从下表面来到上表面后,红球引着他进入了那一圈圈同心圆的建筑里。在阵的中央,仍然画着那一条熟悉的黑色的粗线。
而站台就在他的头顶。
红球观察着这个人。
“天球正在等待你。”
“我知道。”
“闭上眼睛,沉入黑线,你就能进入内壳了。”
“好的,谢谢你。”
他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往前走。红球收住自己的好奇,在蓝球上施加了一个很小的力。蓝球稍往前去,没入黑线,周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过多久,来自内壳中央的光线透过眼睑,照射到李明都的眼里。
他睁开眼睛,一缕微芒吸引他望向太阳的方向。他还记得这个太阳不是真正的太阳,而是一个黑暗的天体。它的照亮只是被它束缚在附近无法逃逸的光。
这里就是天球的内壳。天球没有实体,他就对着那个太阳问道:
“什么时候开始?”
“还要等一会儿。”
声音在四方隆隆发响。
来自过去的古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凭你的力量也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谁知声音认真地回答了:
“我是有限的实体,永远也触摸不到无限的光。”
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让李明都突然愣了愣。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他早已得出过的结论,这些球体不是万能的,甚至不能说是强大的。
“好吧,我能问问,你要怎用么把我送回去?”
天球像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平辈朋友一样说道:
“还能是什么呢?”
不定型的身子稍微颤抖了下:
“无上明星,或者……经典多体离散式时间对称晶系?”
听到他的回答,天球的声音像个憨憨的孩子似的笑了:
“你说错啦!那是灰球去的地方,你要用到的是非对称晶系。”
不知怎的,在又一个陌生的词语面前,他竟没有去问这个词语的意义,只是静静地等待时间的过去。
只一会儿,光亮像是被赋予了形状,精准地照在蓝球的表面。李明都意识到天球是在叫他向前了。
和许多个日子前一样,李明都仍然没有任何在运动的感觉,像是在走,但球体本身只是在漂浮。
人仍然靠在外头,在往前的时候,视觉的角度发生了变化。这时,他才发现在远离“太阳”的一侧,那颗血肉星球居然还在。随着他的靠近,血肉星球也就露出弦月的形状,颜色是漂亮的粉。
等再近点,阳光照耀在泛着红色的海上,好像可以看见云和风的痕迹。从极高的地方远眺,李明都看到了一些高耸的建筑,看到了血色山麓上像是在发着光的绵延的建筑。人那一个平凡的脑袋里就立刻想到了那些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从自身复制的人。好像在这个高度上,凭着茧的功能,也可以看到地面上一些正在移动的小点。
他尽力地撇过头去,像原先那样,不去看也不去想这些人。
只是这时,天球又响起了无形之声: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
李明都并想不出来天球想要问些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天球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谁知,天球说道:
“你真的确定自己想要像灰球那样继续前进吗?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李明都的脚步忽然一顿,他仰着头,越过肉星,看到了中心会发光的天体。他看了半天,然后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继续向前走。
但天球确实是想要问到底了。
一个理性的声音从茧的表面掠过。
“从情感的角度出发,灰雁有其不得不做的理由,我想你也有你的不得不做的理由。不过从‘能不能’的角度出发,人子,在我们的时代,你确实非常特别,但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那么特别的——”
接着,是从容不迫的声音在蓝球的表面反射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会轻易接触星簇物质吗?”
李明都早已有过设想:
“超簇分裂失调综合症?”
“差不多吧。”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说道,天球当然知道李明都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词语的,“在你的话语体系,你曾经称它为分裂的意识形式。”
接近中央后,天空稍微明亮了一点。围绕视界运行的尘埃反射了光辉。跨过肉色的星球,对于茧的飞行而言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而这瞬息之后,李明都稍微放松了一些。终点仍然很遥远,但最让他感到恶心的一环已经度过了。
只是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回旋不散,这会儿变成了犹如那位代人‘医生’一样的轻声细语:
“分裂,你早知道这回事儿,但你却不想面对它。你早已经分裂开来——你看不到,却能预测——你的过去和你以及你的未来已经不是一个连续的实体。它变成了离散的。绵延……也就是‘时空的自我回忆’,在你的身上已经不再生效。你从一个聚集的束动物,成为了分散的簇动物。束生物是连续的,像是被握在手中的一束,但簇生物却是跳跃的,它们跃过了历史,在另一个维度上生长。这也是星簇物质与正常物质不同的地方。正常物质在时间上是连续的。然而星簇物质在时间上是不连续的。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是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的。因为它们在时间上本就不连续。时间不连续物质是不该出现在我们的宇宙的。”
他全身颤抖了一下,但一声不吭,急忙地往前走。那“医生”似的声音在下一瞬间变成了像是母亲般的怜悯。
“但正如星簇物质不该出现一样,束动物是不该成为簇动物的。这就是会导致物质凭空出现与消失的症状‘簇分裂’,也是不能随意混入星簇物质的最基本的理由,这是一种在物质间会发生传染的特性,它永久地变更了物质与物质之间存在的次序和模式。”
天球所言固然已经超出了他的常识,但确实其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是他或帮助过他的人所告诉他的曾经所想。
那些模糊的想法,借由天球的讲述,变得具体。
他继续保持沉默。
可天球仍然喋喋不休: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平常的悖论,从你的经历中也可以轻易地发现,难道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吗——”
它顿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穿越到这个时代,偏偏是这些时代,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时代呢?”
天球威严地像是老师在质问自己的学生。
可就是这样一句话,仿佛秋阴、仿佛12号,仿佛古楚就在他的面前一样,作为不定型的李明都全身颤抖了,那已经度过漫长岁月的肢条几乎不能再举起,而频繁收缩膨胀的表皮起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它低声地、像是呻吟似的说道:
“我当然想过啊!”
心重新激烈地跳动起来。天球看到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放轻了自己所有的动静,作为一个人几乎是一个字一个词,声嘶力竭地在申述:
“可是、可是……对于这个问题……如何……如何能去仔细地设想呢?”
前方是朦胧的梦的起点,而后方是可怖现实的所在。
从吸积层处吹来的阵阵尘埃拂过了蔚蓝球体的表面,李明都就站在那儿,遥望着阴影里灯火般的光明,那像是曾经的夜晚山洞边上的火堆那样的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代,而不是那个时代呢?为什么偏偏是地球的一瞬间,而不是其他星球的一瞬间呢?这种问题显然得不能再显然,时晴和我说过,秋阴也和我说过,任何一个有科学道理的人自然会提出。地球在移动,银河在旋转,整个宇宙都在膨胀,按照时空的绝对位置,那么我早该被抛到其他的星系——然而并没有,那么时空的绝对观念自然是虚假的。可是从相对的世界来看,这也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是不是?”
不定型昂着自己的脑袋大声道:
“复杂的理论我不知道,但一个道理,是谁都晓得的。那就是相比起无垠的地球历史而言,人类的历史无疑是短暂的。那么相比起无垠的宇宙历史而言……人类、生物、地球乃至灰球苦苦追求的‘热’的历史无疑是短暂的。我当然怀疑过,愿意帮助我的人,他们当然也怀疑过!有的人也会像你一样去问我,是的,是的,为什么我总是能在一个有限的发热的历史段落呢?是的,为什么我总能遇到一些智慧生物,是的,所以到了现在,我更是无时不刻地去在想,但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他突然又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吐出那句话:
“那就是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你们却总爱谈论这个宇宙的未来,喜欢去说星星的毁灭、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物质的消失、热的降级和真空能级的不在。我当然知道,这些全部的宇宙结局,那所有时间与空间,也就是宇宙的意义所要迈向的终点在人类的世界也已经有所流传。为了我自己的未来,我当然不得不去明白,宇宙整体的时间跨度,取决于宇宙自身膨胀与收缩的角力,这是人类所发现的道理,若是宇宙是收敛的,那么宇宙的时间与历史的长度也是有限的。可若是宇宙是发散的……”
那就是无垠。
他几乎不想去谈论这个问题。可这未来灰烬时代的遭遇将这个被他总是下意识忽略的问题重新提到了他的眼前。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热力学的道理,哪怕只有他的水平也能想明白这回事。
无限、无穷长的时间与历史,其中同样无穷长的便是永恒的寂静。而对于物质的个身,它们趋于彼此分离。人死了,组成它所有粒子会变成其他的东西。粒子作为其他东西的历史,要远比‘粒子’作为生物而存在的历史漫长得多。对于宇宙来说,如果是发散的宇宙,那么它的历史就是从0开始的无穷长的线段,所有生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充其量不过是从0到1。
所谓的质子衰变,其实时晴和秋阴都说过这件事。
要么不存在质子衰变这回事,如果存在了,那么按照推测,宇宙的时间已经无可挽回地抵达了十的四十次方这个层级上。
地球的历史已经足够漫长,它是四十六亿年,它是人类历史的百倍千倍,它是人类已知宇宙年龄的三分之一,然而在数学上,它不过是十的九次方。对于真正广阔的时间而言,它不是一半,甚至不是十分之一或者一万分之一,它与一年、或者五十年、或者四十六亿年一样,都是……无限分之一。
“我想你想说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是不是?如果要说特别,不就是我这么几次,都骰到了一个合适的点吗?”
天球没有说话,他就自己回答自己:
“在无限的年份中,我的落点却恰好是彼此接近的几个?如果再发生一次,我还能那么幸运吗?或者不是幸运,而是早已冥冥注定的安排?我们在彼此吸引,我们最终会回到一块儿?”
茧之中,衰老的不定型像是笑了,然后他继续向前走。
“我想过这些问题,想过我能不能回家,想过我会不会在穿过的一瞬间的死亡。你知道我每次的想过最后得出的答案是什么吗?”
天球像是不存在一样什么声音都不发出。
“那就是没什么可想的。除了再次穿越时间,我不会去做别的事情,要么就是去死。”
他转过头,环视着周围相似如一的苍穹:
“好了,天球,你想再说些什么呢?”
肉的星已经向李明都的一侧转动了,从娥眉变成了明亮的满月。它没有过多的情感,不过它突然升起了一点希望。
“也许你真的可能完成回旋,这样,我也想下一个决心了。”
李明都冷淡地听着。
它就接着说:
“我说过,我确实需要你,需要一个不是束生物的簇生物,哪怕直到时间回旋以后。”
在玄黓的时间中,与李明都最后的对话过后,它仍未走远,依旧在三秋主星一带徘徊。直到红球的信号在弦上飘动,它知道奇迹终归是要离去了。
它没有去看李明都的动静,而是往三秋的次星蓝矮星那边去了。它的好友,或许可以称之为好友吧,银色泡沫就在那一块儿,在一颗小行星上长久地停留。
天球把作业位置选在三秋星簇,或许是一种仁慈。因为三秋星簇是近似双极环境,其实在星簇中也算少见。星簇要么单恒星系统,要么连恒星本身也存在一个簇,使得恒星变得极多极密,要么就像昭阳一样几乎不可理喻了。双星或像三秋一样的近似双星是极为少见的。
在这一系统下,星簇本身变得极大,因为双极分布的关系,观测天球在时空中的涟漪也变得轻易。从蓝矮星望红超巨星附近的天球,足以统览全局,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稍早一点的时候,不少有志的球体便聚在蓝矮星一带,两两三三互相协作。黑球与银球有旧,它们约定会和。
只花了一小会儿功夫,黑球便在一颗没有大气的小行星上找到了银色泡沫。银色泡沫的信号是从环形山的山壁上发出的。山壁格外陡峭,山体里有裸露的富集金属矿,它在一处矿石的裂痕中显得极不显眼。
从这小行星看天球,只能见到凌在红超巨星上方的一个小点。
在球体与球体之间的语言,比起人类之间的语言要冷漠太多。
天球没有公布自己要怎么送走李明都。黑球与银球便彼此之间先是互相交流猜想,然后又与在其他附近太空或星体上坐落的球体交流了想法。
所有的想法都指向一个可能。
内壳内部的洞。
“天球要比我们都古老得多。但它的内壳却显得很年轻。”
黑球说。
“自然生成的黑洞不可能具有如此之大的质量。”
银球说。
“它不是一个自然生成的黑洞。”
天上的一颗小行星说。
“有些外壳是公用的,有些则不是。至于表壳则同时存在于多个星簇、宇宙离散的多个地方。”那颗小行星的同伴说。
最后一个接近的球体则说:
“可内壳全部都是一个。它们本质上是彼此相连的。”
“你们的意思是,它的洞是基于合并而生成的了。如果是基于合并的,那么在视界的表侧,存在不该存在于这一带的东西也是可能的。”
又一颗来到蓝矮星附近的球体说。
这个结论早已是球体们间不胫而走的关于天球的若干个传闻中的一个。
如果认可这一传闻为真,那么现在的天球的样子其诞生的时间也早已是可以追溯的了。
十的第三十次方年。
按照一个古老的球体的历史学研究,在这个时间段上,除却流浪天体,聚簇而成的恒星已经全部落入了星系中央的超大质量黑洞。也是在这个时间段落上,所有的黑洞有了其寿命的计数——因为几乎不会有其他的物质被它们捕获来壮大它们了,除了一种。
其他的黑洞。
现今的宇宙还零星存在着少量的暗黑天体,但像天球这样的已经绝无仅有。在不计入相对论效应的情况下,天球是真正的前时代的遗孤。它体内的东西还保留着宇宙最古老天体的光与残骸。
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天球的引力场发生了异常的震荡。从曲线上看,外壳大致在向内收缩,而内壳则在膨胀,两者传出了不同的引力波。而外界观测到的内外壳的膨胀收缩不代表真实空间的收缩与膨胀。两者不是等价的。
另一个佐证在于,为天球办事的红球从同心圆阵中出来了。
一个球体有其同伴正在外壳,向附近的球体们通报了这一消息。一个声音讲道:
“事情要开始了。”
于是球体们纷纷沉寂,黑球亦从半空下降,落到一块突起的金属矿内壁,靠在接近银球的位置。
银球用短波小声地问道:
“你好像是比较早跟随天球的了。”
黑球回复道:
“我是被天球发现的。”
“那么你还记得天球以前的自称吗?”
“自称——”
那不过是语言对特定对象的指向,在它们波的交流中是不作数,黑球正想那么说,银球却好似看穿了它的想法,说道:
“对,自称,我从暤白那里听说过,天球曾经是使用某种定式语言交流的。”
银球那么一提,黑球也突然想起了它还没有结茧时所听到的天球的声音。当时,信息直接完成了从物理到化学的情报,直接流进了它的心间。
而当时的它,它的统治层,在流浪的飞船中,以为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浑然不晓得其他的世界的存在。
听到这个声音的“个体们”以为自己听到了神明的旨意,而发起了一场可怕的革命。
“那是个什么声音来着?”
忽然增大与忽然缩小的引力引起了星体的摆动,但距离真正现象的发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在黑球的内部,作为记忆思维的史官们翻开了过去。
书上到底是怎么写的来着?
它们看到了电流图还有一束花
那种语言并非机械波的传递,亦与物体反射或透射光的分布(图像)无关。它是化学信号与电信号的综合,是两种不同体系的互相补充。
黑球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在如今的蓝茧表面反射中所会出现的信息流。它惊异地念出了天球过去的名字:
“新……阿美西亚。”
这个拟词是什么意思?又代表着什么
黑球在冥思的空间中漫无边际地想着,直至那不可捉摸的情绪逐渐飞跃苍穹,见到从遥远天球发来的一线光明。
在天球的时间中,过去的光正照射在李明都疑惑的面孔上。天球仍然陌生得像是异界的生灵。
人类的肉体已经死去。蓝茧之中只剩下了一个老了的不定型。
他冷淡地说道:
“你又想做什么?想叫我做什么?”
“你大可放心,我不是让你在这个时代去做什么。”
不定型缩了缩自己的身体,感到疑惑了。
它说:
“我想赌一把,你会前往宇宙还燃着一把大火的时代。”
这时,倒是李明都在嘲笑了。
“你在做和我一样的梦。然而这只能寄望于‘我’之外的因素。”
然而天球只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自顾自说道:
“然后,摧毁在前宇宙时代,人类‘原型’计划的全部。”
作为不定型的表情在那瞬间僵硬,光滑的表皮像是起了鸡皮疙瘩一样到处是突起的感光丛。作为人的灵魂瞪视着无处不在的虚空,尽管不知道所谓的原型计划到底是什么,但他本能地脱口而出,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你在做梦。”
“你会做的,反对它的人类数不胜数,你会是其中的一个。”
“不可能——除非……”
李明都顿住了。
天球说得如此坚决,反叫人有些将信将疑。
人类这一概念,对于人而言显得宽阔太多。地球上的国家与派系数不胜数,团结一部分人,反对另一部分人也是到处在出现的事情。
他说了一句听起来很幼稚的话。
“除非那是一部分人做出的错误决定。但……”
不定型又笑了起来:
“我现在甚至不是人,甚至也绝大可能回不到人类的时代。你确实是在赌博。”
谁知天球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平淡语调反问道:
“谁说的呢?”
李明都顿时屏住了自己呼吸。蓝色的球体停止了旋转。不定型稍微收缩了自己的身体,它说不出自己是期待还是恐惧。
天球继续说道:
“相比起‘簇分裂’,还存在另一种理论症状。那种症状,我称之为簇失调。”
不知为何,天球的指示光往后退了。李明都尽管停住了脚步,但蓝色的球体却在向后漂移,很快重新接近了肉色的星球。
在这个距离上,黑暗的天体其表面吸积的光辉也像是太阳一样在照耀着地上各不相同的凡人。
它继续说道:
“相比起簇分裂,簇失调更像是完成了创伤的愈合,‘物质历史的彼此吸引’重新战胜了那使之离散的力量。你会走过的路径被收束在了一个有限的范围内,簇在历史中的生长不再呈现均匀分布,而更集中在某一段历史之间。在你身上,我猜测我们的时代已经是你极远的落点,你应该不会前往更远的虚无,而更大概率地、会回到簇密集的时代。在本质上,它与簇分裂的不同,就在于历史分布概率的不同。”
李明都抬起了眼睛,里面燃着炽热的火。他小声地、急切地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愿望而说道:
“你的意思是……?”
信息在壳的表面折射了。
“没错,如果你是‘簇失调症’,那么在时间上,你前往虚无时间的概率反而是更低的,同时,在空间上,你也很难转移到真正无何有的空洞。”
忽如其来的喜悦像瀑布一样冲入了这个男人的心间。只这一句话,所有原先被压抑的痛苦折磨的思考在一瞬间无影无踪。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放下心来竟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但这种喜悦维持不了多久,他重新冷静了下来:
“但那只是概率而已。”
“毕竟是赌博。”
天球说:
“作为动物,终究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那是真正超越性的奇迹。至于人身这件事,也简单得紧,可以作为报酬,预先支付给你。”
天球把自己的目光重新放到了李明都身后那颗血肉铸成的星球之上,在这颗星球上演化还在继续着。自然界的演化绝不会保存它最开始的成果。
但天球不是自然界。
因此,最开始的人的一滴血仍然被它很好地保存着。
就在这转动的时刻,大地隆隆作响,撕开了自身的胸膛。从深沉血海的最底处,一滴血扬空而起。星簇物质向着血液汇集,作为人的细胞便从基因的自我复制中飞出,于有丝分裂中成倍地增殖。
接着,像是刚刚传过来时那样,连太空服也被纤毫不差地浮现了。
人,一个完全一样的人,在成形的瞬间,李明都已经感应到了它的存在。
而就那么一瞬间的感应和意念的一动,他不可置信地重新睁开了人的眼睛,然后努力地尝试了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自如的动作甚至连大病初愈般的生涩感也没有。
同样不存在任何意识的转移。
原本的自杀好像房间里关了一扇门。现在这扇门被重新打开了,于是空气重新充盈了所有能到达的空间。
天球平淡地说道:
“不必惊讶,不同大脑对应的量子效应结构是有数的。同一种量子效应结构不会在宇宙中两次出现。每种量子效应结构都对应着一种连续的意识。纵然簇已分裂,也可以识别。你先前的和现在的身体,在簇的角度看来,是连续的。”
蓝色的茧包裹了人身,不定型径直绕回在人的脖子上。
他愈加谨慎地视目前方。从吸积层中发射的指示光重新闪亮起来,蓝色的球体已经向着那最后的天体漂移。
“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给你准备更多。”
天球还说:
“但那些都无法穿过无上明星,也显得毫无意义。”
面对天球的滔滔不绝,李明都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了:
“你究竟想做些什么?不论做什么,我都有我自己的判断。”
“可以,这并不关键。”
天球说。
“不关键?”
李明都越发怀疑。
“我相信在那段区间,只要你到达了那段区间,希望你能落到那里吧,一定会做出自己的抉择。而这个抉择一定会有益于你,也有益于我以及最大多数的生灵。”
李明都仍然不能理解天球的话语,他也没有设想自己如何去理解。
他只是坚定不移地抱着对自己的期待——回到过去。在他记忆的过去中,没有天球,也没有所谓的人类计划的任何位置。
“时间已经快到了。”
天球说。
“我知道。”
李明都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黑色的眼珠子直视前方,他说:
“走吧。”
只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来自过去的冰冷白色光辉再度照在李明都人身的脸上。像是中子星的天体的影子,出现在吸积层制造的幻觉之中,然后消失在向着其他方向的偏移之中。
真正隐匿的黑暗天体即将舒展自己的姿态,人身因此而感到冷冽。
永远不能逃离的宇宙之洞正在他的前方。
整个天球都在隆隆震响。所有外界星簇丛生的天体都在偏移。从天球的内壳和天球的外壳分别传出两种不同源头、不同强度的引力波。原本深藏在红超巨星表层中的中子星被其中一种吸引而出,带出了犹如烟花般四散的巨大火舌。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已经准备完毕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时间了。”
这是天球最后的声音。
也就是这时,从没有尽头的视界的地平线上,一个东西,一个在数千百亿年来被牢牢吸引不得挣脱的东西开始向着上方飞出了。
随着彼此的接近,一整个伟大的方块在这遥远时间的尽头再度向着一个人露出了自己完整的身姿。曼妙的花纹遮挡了视界边境线上那奇异的明亮,而李明都已经面到了它的前方。
“果然……果然还是你啊——”
人睁着眼睛,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情感。
整个天球更加震撼地摇动,一直波及到其他无数星簇之中那彼此相连的自己。作为整体的意识从另一个角度凝视着方块断断续续、犹如莲华般旋转绽放的身姿。不知多少百万亿年前,制造天球的种类在一颗白矮星的边缘取回了它们失落已久的明星,将明星放在了天球的心脏之上。
在最大影响点边缘的红超巨星的表面正在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这仿佛能量无尽的贯穿天地的长波一直弹到在蓝矮星的边缘。星簇之内,任何的天体,不论巨大或是微小的,都不能逃脱它的影响。
在偏移的小行星上,银球已经能够确定灰球朝思慕想也没能成功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正在发生了。
可让它奇怪的是,明明急切地跟踪灰球动作全程的黑球却比它显得更加平静。
“难道你不羡慕蓝球吗?蓝球,它有很大的概率会回到过去。”
“羡慕吧。”
黑球说:
“但是你应该也知道。”
“知道什么?”
“这里是我们的故乡。我是想要让这里变得明亮,因为世界变得明亮,所有动物都知道是好的。但如果明亮的不是这里,而是别的地方,那不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吗?”
银球感到了惊讶:
“可这未免也太困难了吧。”
“难吧,难吧。”
黑球学着过去动物的样子折射了一道无奈的与笑的短波,无奈与笑轻快地在球体的表面反弹着。
“不过正是因为困难,岁月才会发出火光,成为我想要的生命。”
它抬着头,遥望着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
而那明月之中,在李明都触及到无上明星的瞬间,无限的大门再度一扇接着一扇打开了。在那大门的后头,漫天的群星在灿烂地燃烧,温暖的阳光正照耀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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