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四十年的时间,运输船走了快二十光年的路。
不过对于飞船上的两个护航员来说,大火十三的面貌依稀还是一个多月的事情。护航员中的远闻不讨厌小船护航的工作,因为在这里非常轻松。整个航行的过程中,护航员其实无需做任何工作。
现代的世界早就失去了技术、分工或者专业这些概念,人们的身份只存在于他们的政治社会生活之中。因此运输船上只有很少的护航员,没有严格意义的技术人员。在临界光速飞行过程中,检查临界光速飞船这一行为本身,已经超过大部分人系的智力极限。
当然也不至于感到无聊。尽管小型运输船的活动空间与大型的母舰是不能相比的,但在模拟信号的网络空间中,客观物理的内存固然有限,世界却是无限巨大的。
做成无限的方法也非常简单,那就是不停创造新的世界,与不停摧毁旧的世界。
与远闻不一样,老山就很讨厌网络世界的遨游,这会让他想起街坊间流传的大火世界起源传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更愿意呆呆地坐一会儿,或者干脆冰冻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去想。
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新年快乐”这句话是在第四十二天的时候传到船上的。伴随着新春快乐的还有舞蹈、歌唱和祝福的资料。远闻高兴地在信号空间中接受了影像的祝福。不过老山只感到惊讶。
第一个惊讶是莫非指寅号在五十年后的今天终于理明白了历法,重新规划了大火星系应当遵循的时间标准?
第二个惊讶则是奔马、或者光岩等人居然没有因为簇裂现象忽视他们这艘运输的小船。
想到这点的老山甚至有点埋怨。
想要与临界光速飞船发生交流需要的能量与技术已经远逾常理,他们不该做这种会暴露痕迹的事情的。
他在焦心的忧虑中度过了两天的时间,茶不思饭不想,终于在一个晚上,从睡梦中惊醒,突然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这句新年快乐真的是从大火那边发出来的吗?
他轻轻挥动自己的肢体,像八爪鱼一样向着另一个舱室涌去,着迷似的来到了整个运输船最关键的一个房间。
箱子就摆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
蓝色球体的明亮,正透过显示屏照射在他的脸上。在机器的核定中,所有的数据仍维持了与先前一道的平稳。
不可能是错觉。
老山感觉自己眼中所看到的次异结晶,变得更加……圆了,从一个圆,变得更像是一个“球”。
是临界光速航行的缘故吗?
于是受到了尺缩效应的影响,前后呈现出有厚度的景观。就好像这才是……它真正应该在运行的样子一样。
“你在干什么?”
远闻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了过来。
老山转过头去,这个长得有缺陷的年轻人正单手勾着舱门,满腹怀疑地盯着他:
“我记得指令里写,不要管这东西是什么,送到就可以了。”
老山说:
“是这样,没错。”
远闻走到他的身旁,伸得最长的手按下了显示器的关闭键。
他接着说:
“马上应该就要减速了。任务很快就结束了,我们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眼前的远闻简直不像是老山熟悉的那个年轻人,老山笑了起来,讲: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无聊过来看看情况,不用那么紧张。”
远闻却叹了一口气:
“等去了房宿增六六五……还不知道那里的世界是什么光景。”
“我在天栋听过两亿年前的增六六五,那里的‘人系’从水中再度发源,迄今还保留了过去没有退化掉的鳃,据说身上还有长出的鳞片。”
老山肢体一摆,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离开了货舱。
房宿二联盟发来的地址是在房宿增六六五星系第十行星。这是一颗冰冷的类地行星,处在柯伊伯带,有环。因为太过远离恒星的位置,第十行星与它的环本身基本隐没在看不见黑暗中。
在大火星系光靠天文观察是见不到这颗第十行星的,因此,大火星系对这颗第十行星如今的情况也完全不了解。
相比起行星本身,在增六六五的天空中,反倒是仙女系方向的星云看得更清晰而壮观。弥散在星际的尘埃折射了超巨星的光芒而变得明亮,形成了一整片灿烂的蓝色反射星云,它的左侧因为一颗红超巨星的缘故,显出了强烈的红光。在接近第十行星的位置,红色与蓝色泾渭分明的星云像是蝴蝶的两片翅膀,占据了十分之一的天空。
没有必要沟通,也没法做到正常沟通。
远闻和老山都躺在缓冲舱中,听到了列缺控制器的报数:
“对称性重建完毕,进入慢速阶段。”
整个由电磁信号沟通的网络空间随着人的意识在一瞬间全部消失,然后在下一瞬间重构。
老山打开缓冲舱,咳嗽了几下,就听到了联络信号的播报:
“你们好啊,来自心宿二的客人。开始对接吧,委员会对你们的礼物很感兴趣。”
老山摇晃着脑袋,还有些不清楚。
同样从缓冲舱中出来的远闻已经大声地喊出了口令:
“开门吧。”
从运输船的边缘传来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呼啸声。轻轻的推动带来了内部短暂的震荡。接着,旋转的向心力充当了重力。
两个人轻巧地站在舱面上,从人工智能的播报中知晓运输船已经完成对接。从舷窗中看,可以见到黑漆漆的一片,上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头。
远闻兴奋地说道:
“这怕是用小行星改造而来的呀!舰体本身隐藏在行星的内部,通过自转获取了适宜的重力。”
两艘船调配的标准大气成分并不相同,因此,大气没有联通,他们的人都戴好了外呼吸器。
广播说:
“这是贵重的东西,就由我们来拿吧。”
他们的话语中隐隐透露出了对大火十三的不信任,让老山皱起了眉头。但在这个关头,他也不想多生是非:
“好。”
远闻在前,老山在后,两个人轻巧地落到了主舱室的门口,各站一边。
从气压室的另一头,隐约出现了几个瘦长的影子。角质做成的壳贴附在皮肤的表面。在壳中可以见到隐约闪烁的电路。
老山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对于他们,不过是几个月的航程。
但对于宇宙的两方,这已经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接下来是该考虑是参观一下房宿,还是尽快回到大火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这群人里最矮的,身穿黑色的太空服,面容隐藏在呼吸装置之下,没有露出任何肌肤。看别人恭敬的样子,这人就是这艘小行星舰的政委。
“辛苦你们了,带我去看看吧。”
远闻谄媚地问道:
“长官,该怎么称呼呢?”
他显得格外冷淡。从面罩的透明条里露出的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微微倾斜,说:
“本巴那钦。”
他们的发音比远闻和老山还要规范,一听就是从人工智能那里学的标准模样。
“本巴长官,往这边走。”
小型运输船的舱体不多。远闻引着几个人走进载货舱。广播里始终响着呲呲的噪声,老山一个人待在主舱室的一侧,看向了舷窗。带着环的第十行星正高高挂在蝴蝶星云的身侧,显得极为遥远。
这里是柯伊伯带是房宿增六六五的柯伊伯带,天上明亮的小行星不在少数。一道刺眼的亮光从很遥远的地方射在了小行星舰上,可能是其他的小型船只。
然而老山远远望去,光发出的源头空无一物。在那附近,星点的明亮发生了颜色的转移。原本应该闪烁灿烂红光的心宿补表中的一颗星星如今发着妖异的蓝光,原本还在稳定地在发光,但很快像是被什么即将显形的东西遮挡一样开始明灭不定地闪烁。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头。
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原来是他的手正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货舱就悬挂在起居舱的身下。里面的舷窗早就被关闭了,显得黑魆魆一片。因为先前老山的缘故,显示器没有开启。所以进入其中的队伍靠着扫描视觉只看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盒子被固定在空空荡荡的中央。线缆连接了监控的设备。监控的设备亮着稳定的绿光,示意一切情况正常。
“次异结晶就在那里面吗?”
远闻从本巴那钦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怀疑。远闻弯着腰,抓着自己的手,说:
“没错,就在箱子里。这个东西,我们在挖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只有引力可以方便地控制它。”
“哦,如果用手呢?”
远闻不寒而栗地抖了抖身子:
“你会看到从里面伸出来的……自己的手,就像一面镜子一样,手被反射了一样……”
他迄今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噩梦般的幻景。先哨机器在急促地预警,他明明是在向前伸,手指却从前方伸回,碰到了他自己的鼻尖。
“恐怕是空间的边界发生了改变。看样子,是个要命的东西……”
话虽如此,本巴那钦却再遮不住自己的笑意:
“东噶多吉,你去把箱子打开,先验一验里面的货,看看我们的朋友有没有撒谎。也麻烦这位朋友更改一下权限。”
被叫做多吉的人喏了一声,大步向前,打开固定器的控制终端。远闻走上去帮他通过系统的加密校验。校验无误后,多吉首先打开了显示器的功能。
屏幕只花了几秒钟就亮了起来。从中透出的明亮蓝色照耀在了本巴那钦眯起来的眼睛上。
第一眼看上去,像是一个水球。
并且没有别的可看的。
上面既没有纹理,也没有标记,蔚蓝的颜色像是统一了对光线的反射率。但除了这一狭窄区段的可见光……仪表盘显示其他所有的光谱无一例外都被吸收了。
只这一眼,本巴那钦就可以断论这不是在宇宙中能够自然生成的东西。
他真正地咧开嘴笑了。
一双眼睛着迷似的望着眼前超凡脱俗的球体。
“果然是……真正的次异产物。它是人工产物,但绝非我们这个时代所有,要么来自其他的时代,要么……就是从宇宙遥不可及的其他地方飞来的异物。好了,多吉,把束缚解开,拿起箱子,我们现在走。”
“等一下!”
远闻忽然大叫了一声。
“怎么?”
那钦侧过了头。多吉正用大的和小的带子把箱子固定在自己的身上。
远闻悬着的心这时升到最高点,他低着头,几乎是哆嗦地在问:
“长官……我有个、有个不情之请。”
本巴那钦戏谑地俯瞰他:
“说罢,什么不情之请。”
“就是……留在增六六五的事情。你知道,大火的建设,呵,靠那么一群人,那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我的意思是我还年轻,总不能在虚幻的世界里呆一辈子……”因为在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他的脸烫得厉害,“而房宿这数百的行星系,到处是风景优美的地方,大有建设的地方……我的意思是……”
一声粗野的嘲笑打断了他的思绪。
“乡巴佬。”
远闻呆住了。
那钦继续说道:
“无家可归者。”
他睁着茫然清澈的眼睛抬起了自己的头,迎来的是本巴那钦那毫不掩饰的嘲讽。
“没可能的。房宿王朝不会接受像你这样的外来者。”
顿时,远闻如遭雷击,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牙齿从里面咬住了嘴唇,他感觉自己的思想正变得像是石头一样坚硬。
“为……为什么……房宿数万亿的人口……我总归也……”
话音未落之际,一道眩目的灯光从舱体的连接门那侧射了过来,本巴那钦猛地侧过了自己的头。
整艘船在远闻讲话的时候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引起了水准仪瞬间的震颤。
那钦神情骤变,厉声大喊:
“我们被发现了,快走。”
“发现……什么发现……”
远闻尤且迷茫,好一会儿竟然想到了传说中的前线世界与原型人类。
可就在这时,整艘船猛地摇晃了一下。
这行“钦差”更加急躁。多吉按上扣子,抱住保管箱,从拘束服的边缘喷出了辅助运动的气流,跟着本巴那钦就往来处冲去。
远闻浑然不觉氛围之有异,眼瞧着自己的愿望正要逃走,大叫一声:
“等一下呀!”
他朝着那钦就扑了上去。站在后头的一个高个子照着脑门抬腿一踢。远闻整个人就高高扬起,撞到了舷窗的边缘,面罩上渗出了鲜血。
滑翔在最前的本巴那钦身体已有一半伸进连接门,两手轻碰门沿就要往外滚出。结果双手忽然摸到某种尖锐的东西,一道大门从头空降,而货舱大气被抽出,大气往面孔压来。他一下子便被吹飞在后,勾住大门的脚跟忙不矢地拱起缩回。
接着大门轰然合拢,只差半秒钟,他的双脚就会被金属大门截断。
本巴那钦哪里还意识不到这艘运输船的控制权已经被夺。纳米机器已经渗入到四面八方。
他缩脚的同时,往旁边一滚,毫不迟疑地大叫一声:
“用粒子束。”
后方一个同样是大个子的黑衣人站定,举起了自己覆有外壳的手,从中露出了枪管。没有任何声响,瞬间激射的高能粒子束撞上大门。瞬时的效应立刻切出一条完整的裂痕,接而是整扇门的破裂。
外面的光再度照进了货舱里。
他们都看到了老山。
这个疲惫的人不知是苦笑,还是惨笑,像是投降的样子举着自己的双手,站在黑漆漆一片的“地毯”上,只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地毯不尽延伸,已经覆盖了主舱体所露出的每一片表面,一直到了舷窗的边缘。狭小的舷窗对应的是有限的太空。
太空一片明亮,五颜六色的光点在窗户上起起伏伏,像是城市里的夜灯。
但那既不是灯光,也不是星光,而是不同频率上的激光射线。
船在轻微震颤。
从黝黑的联结口处,慢慢走来了一个同样身穿黑色外衣的人。
满地被电磁场弹开与吸附的微型机器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透明球罩的底下露出了没有退化掉的腮,在腮的翕动中,掩藏着的是从幼年时代就不停呼吸富集的重金属粒子而长出的机械器官。从这个器官里透出了幽蓝的微光。
他抬起手,磁场的功能便将刚刚散布开来的纳米机器重新吸聚,变成了手中一把模糊的长剑。
广播嘈杂的噪声已经不见了。
一个声音,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了:
“束手就擒,放下场力箱,供出特务。房宿第九舰队已经登陆,士兵将进行执法记录。不论你们是谁,不论你们出于什么目的,现在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法庭上判断的依据。”
广播验证了老山最不幸的想象。
倒在地上的远闻睁着自己模糊的眼睛,这时才想明白原来和他们做交易的这群黑衣人并非房宿的来客。他们得知了次异结晶的消息,抢在房宿以前,伪装成房宿来客,截获了他们的船只。
本巴那钦站起来后,右手抓住了左肩。在他的身上藏有多种通讯工具,其中一种是通过眼睛闪烁发射的长波,但已经失效。左肩藏有的是不能经过神经的短波通讯法。然而他连续尝试了几次,频道都紊乱得几乎听不到任何有效话语。小行星舰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通讯被干扰了。他的面色沉了下去:
“房宿第九舰队……难道你们不怕这场秘密交易被公布于前线世界吗?”
从老山身边走来的士兵,只冰冷地重复道:
“束手就擒,放下场力箱,供出特务,是谁告诉你们这里有一幢交易。如果你们放下箱子,立刻投降,还能有一个体面,或者可以将功赎罪。”
话音未落,黑衣人里的大个子抬起了自己的手。
士兵一把推开老山。下一瞬间,他的胸口便被融出一个大洞。硝烟过后,黑衣人们看到了他的面容,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在嘲讽。
疮口的边缘,大量纳米机器已经前赴后继地在进行冷却和重整。
大个子没有选择攻击大脑,因为完全可能是远程思考的情况。
然而这一次试探的攻击,他同样意识到,眼前士兵的动力框架同样不是集中的,而可能是远程或者分布式的。框架本身可以折叠,也可以弯曲,只要不是整体蒸发,以及拓扑结构不被破坏的话,纳米机器仍然可以附着其上进行修复。
想到这处的其他黑衣人纷纷抬手。
可就在这时,他们喷出的光束却朝着半空,自己像是倾倒了一样往着墙壁飞去。
整个空间的重力在这里发生转变,从朝下变成了朝后。就在这猝不及防的瞬间,一个拳头已经来到了其中一个黑衣人的眼前。
血液随着被撕碎的衣服纤维洒在半空。大个子的整条手臂连根切断,被第二个士兵夹在腋下,发出一声轻微的轰鸣,便已经失去了点火的功能。
第一个士兵只是在吸引他们的注意。
从角落里出现的三号士兵已经鬼魅般地逼近了多吉,光学隐形在这时失效。一双手从他的胸口伸出,向着多吉手中的箱子抓来。
多吉睁大眼睛,已经认出了来客的兵种。
利趾。
可以远程思考,也可以做出屏蔽一切干扰的近距反应,身体所有关节都可以进行折叠,没有手或脚的区别,至于内脏器官,也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全数终止运作,在灿烂复杂的人系中也属于最特别的一种。
为了保证次异结晶不被损坏或出现其他任何超过情况的异常,房宿第九舰队采取了在这个时代的罕见的登舰战法,自然不会仅仅派出一个士兵。
并且,还会有场外支援。
其中一种就是人为制造重力方向。
不论是生活在陆上的人还是生活在空中的人,对忽然生效的重力都不可能立即适应。然而对于原本就是一体的利趾而言,却毫无滞慢、顺流而下,犹如离弦之箭。
那钦等一伙人如今正是朝着墙壁自由落体的状态,无力回援。多吉急中生智,把箱子往那钦的方向一扔,但这一切都映在站在老山旁边的利趾的眼里。他只是联系了钳制运输船的太空船。
在一秒钟内,整个空间的重力方向再度转变,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和远闻脑袋撞到一起,空中的保管箱绕出一个弧线,斜斜飞去,正被利趾三号一把抓在手中。
利趾三号即刻展开自己的身体,从腿部发出空中动力,推动自己回到主舱。
这一切只不过是发生在一个瞬间。
在下一个瞬间,那钦的双脚才踩在墙壁上,腿部在向着另一个方向弹跳的瞬间,他同时向着空中伸手,像是抓住某种东西。
其他两位士兵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妥之处。
原来多吉投出的不仅有箱子,还有他手上肉眼看不见的纳米管线。先前在固定保管箱的时候,他在保管箱的边缘已经缠了一层又一层细细的纳米管线。这些管线,人眼是见不到的,在过去它的先祖曾用作太空电梯的材料,紧绷的时候可以切开大部分分子物质,而在松弛的时候受风一吹便能盈盈飞去。
它的线头存在一种特制的吸附效应,平时见不到,如今那钦手部一扬,两者便合在一道被其牵起。两人一起收线。利趾三号的双手顿时被线勒出十厘米深的划痕,巨大的力道甚至在保管箱本身的材质上留下了切线。
“再不放开,我们就摧毁它、释放它、破坏它、刺激它!”
本巴那钦大叫一声。利趾三号仍不松手,比他们更可怕的力道几乎要将两个人直接扯到半空。
可就在这时,广播急促地响了:
“不要,不准,保护好次异结晶,不要刺激它!”
收到命令的利趾双手一松。保管箱便再度滑入半空。
二号利趾已经压倒了其他黑衣人,见到空中的保管箱,便猛地腾起,准备撕开周围的纳米管线。
本巴那钦目眦欲裂,急切地大声叫道:
“轰击卸货舱门,打开它!”
倒在地上的大个子和其他黑衣人勉力挣扎,从口中吐出了几块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碎砾。碎砾滚到了卸货门最脆弱的关节地方。其中所蕴藏的介子与铀混合在一起,包裹的表皮只闪烁了两次,远闻还有老山的眼前顿时一黑。
飞船的结构传来破碎般的巨响。船舱里的大气发出了龙卷风一样的尖啸,朝着无尽的太空冲锋。所有的绿光同时变得鲜红,零碎的物件变成了致命的子弹,拍打在舱体的墙边上。
拉扯的风力配合重力的朝向直接把本巴那钦与东噶多吉一起吸出舱外。
这时候,他们才看到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空中到处都是第九舰队的穿梭机。第九舰队真正的移动堡垒掩去了自己的身形藏在附近。与此同时,他们的小行星船的表面已经被击穿几个大洞,里面吐出了第二道防线的火舌。运输船与小行星船的联结通道早已被粉碎。碎片分散在空中。
周围全部都是敌人,而他们正在距离行星表面数百米的地方飞翔。
唯一的好消息是长波的通讯已经恢复了。
小行星舰内部的委员会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现状。
本巴那钦来不及庆贺这死亡边缘的喜悦,只拼了命地收拢纳米管线。转过头的瞬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变得灰白。四号利趾和五号利趾就趴在大火运输船的船表。
两双无情的眼睛已经锁定了他们的目标。
“妈妈呀……”
可动得最快的既不是利趾,也不是本巴那钦。
在大火运输船的内部,离爆炸边缘最近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伤最重的远闻。大火人的身体坚韧原本就不惧这点小伤。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了什么,那双眼睛着迷似的望着飞在空中的次异结晶。直到这个时候,直到见到整个第九舰队和利趾的瞬间,他才明白了次异结晶所代表的巨大价值。在那命运的十字路口,他紧跟在本巴身后,靠着太空服里的微薄动力,伸手向前,纵身一跃。那时,运输船还没有启动倒吸的应急机制,喷流向外的飓风送他直至太空之外,悬在小行星那崎岖的地表之上。
或许命运确实眷顾了他。
在飞掷的碎砾杀死他以前,他的双手触及了外在看不见的细线。在他的那一双手被丝线切碎以前,当机立断的利趾切断了空中无形的纳米管线。剩余的线头在空中飘荡。而远闻抱住了保管箱,抓住了他的前途。
远闻快活地、艰难地大笑起来,嘴唇的边缘流下了黑色的血。
广播欣喜地大喊道:
“干得好,士兵!快把他们杀了。”
利趾的空中动力要比黑衣人的太空服强得多。逐渐稀薄的空气中划过一阵短促的尖啸,两个利趾从天而降,压住了本巴那钦和东噶多吉的肩膀。麻醉般的电流已经通过了他们的身体。
“主……都松钦巴呀——”
本巴后仰着身体,嘶哑绝望地呐喊着。
或许他所崇拜的东西确实回应了他的呼唤。
地上的山丘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声响。然而空中亮起的却是惊人的闪光。大火运输船的表面留下了可怕的灼痕。
这是小行星舰为他们做出的援护。
定点爆破的光束同时穿过了本巴和多吉的身体,也穿过了两个利趾的身体。
还有一道融化了远闻不愿意缩回的双手。模糊的血肉像是粘在保管箱上的污泥。他瞪大了眼睛,挥舞着自己没有袖管的双臂,伸出了自己的第二双手。在那双手碰到保管箱的刹那,新的粒子束紧随而至,正中保管箱的当中。
远闻绝望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喉咙里咕哝着说不出话。
“不——”
广播里传来一声绝望的呼喊。
本巴那钦刚刚亮起的眼神再度灰暗,而老山与东噶多吉、还有所有实时了解战场的指挥官们都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不论想与不想,也不论希望或者不希望,保管箱都已经轰隆一声破裂,蓝色的球体从中脱出,犹如一颗向着天空飞去的流星。它在巨大的热能和光的冲击中膨胀,瞬间波动得曲率推开了周围所有的物质。
也就这样,被封在茧中的时间旅行者被涨力抛出,置于灿烂的银河之上,再次溺没于时间的海洋,重归岁月的洪流。
穿着太空服的多手蜘蛛虫、长着鳃的半机械化流体,还有体表覆盖着无机质的矿化动物,三种看上去浑然不同的种族也就统统全部映入了他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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