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1年,楚庄王死了。在中原争霸的舞台上,楚庄王和孙叔敖的死,就像忽然灭掉了两支最亮的火把,整个舞台顿时暗淡下来。
晋景公高兴起来,他觉得,这是一个重回舞台中央的机会。他这几年确实郁闷,赵盾死后,晋国好像走了背字,眼睁睁看着楚庄王在中原大打出手,先是灭陈国,又复陈国,接着逼迫郑文公“肉袒牵羊”,完了又和宋国鏖战九个月,迫使宋国屈服。最让晋景公恼火的是邲城一战,晋军一败涂地。中原诸侯见风使舵,纷纷倒向了楚国。就连东方大国齐国,以及一直把楚国当做“南蛮子”看待的鲁国也和楚国越走越近了。晋景公一直在等机会,如今机会总算来了。
大臣宗伯提了一个建议,他说:“晋国要恢复霸业,应从齐、鲁两国入手,因为陈、郑、宋三国是屈服于楚国的武力,而齐、鲁只是见风使舵。咱们应该派人去探探这两个诸侯国的情况。”
晋景公同意这个建议,于是派郤克出使齐、鲁两国。
郤克是晋国大将郤缺的儿子,出身将门,素有军功。他曾在战场上伤了眼睛,从此一只眼睛总是闭着,变成了独眼龙。他因此从军队中出来,在朝中做了大夫。郤克这人能文能武。此次出使齐、鲁,事关称霸,很重要,所以宗伯推荐郤克担当此任。
郤克出使的第一站选择了鲁国。
这个时候正是鲁宣公四年。鲁国从宣公二年起,推行了“税亩制”改革,把原来的公田制改为“税亩制”,也就是根据个人拥有的土地数量来收税。这在一定程度增加了国家收入,不过,对于百姓并没有多大好处。郤克来访的时候,鲁国的国力稍稍有所增强。鲁宣公也想去拉拉齐国的关系,所以便把季孙行父找来商量。
那时候,东门遂和叔孙得成都死了。鲁国大权掌握在季孙行父手里。季孙行父觉得,鲁国可以借晋国郤克访齐的机会去跟齐国搞好关系,因此他建议,自己也去一趟齐国。
鲁宣公自然同意。于是季孙行父同郤克结伴同行,一起往齐国而去。半道上,他们遇到了卫国大臣孙良夫和曹国大臣公子首,这两个人也出使齐国,于是四个人汇成一路,有说有笑的往齐国去。
几天后,他们到了齐国都城临淄。四路使臣下榻于国宾馆,大家约定,第二天一早一同去见齐侯。
第二天,四路使臣一起去了齐国朝堂。齐顷公一看到这四个人差点笑出来。原来,晋国的郤克是个独眼龙,鲁国的季孙行父是个秃头,卫国的孙良夫是个瘸子,曹国的公子首是个驼背。四个人站在一起,同时向他行礼,那样子的确很滑稽。齐顷公忍住笑,按程序接待完四国使臣。待四人退去,散了朝,齐顷公走出朝堂,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高兴了一阵,想起该去给母亲请安,便折身去了萧太夫人的宫中。进了门,他还是一脸喜色。
萧太夫人问:“什么事,你这么高兴?”
齐顷公说:“今天遇到稀奇事了,我差点没在朝堂上笑出来。”
萧太夫人问:“什么稀奇事,快说说。”
齐顷公说:“晋、卫、鲁、曹四国使臣来访问,你猜,他们什么模样?一个独眼龙,一个瘸子,一个秃子,还有一个是驼背。太滑稽了。”
萧太夫人也笑起来,说道:“有这么巧的事情?明天我也想看看热闹。”
齐顷公乐呵呵的说:“好办。明天我安排他们去御花园,你在赏花楼上看。保你看了乐不可支。”
齐顷公这人喜欢开玩笑,为了增加滑稽效果,他刻意选了一个独眼龙、一个秃子、一个瘸子、一个驼背,准备在第二天四国使臣游览御花园的时候陪伴他们。
到了第二天,四国使臣进入御花园,四个伺候的人一起出现。独眼龙陪着郤克;秃子陪着季孙行父;瘸子陪着孙良夫;驼背自然是陪着公子首了。
这八个人成双成对的在御花园中一走起来,那样子随便什么人看了都忍不住会笑。到赏花楼下时,忽然听到一片女人的笑声。四国使臣抬头一看,见楼上一群女人笑的前仰后合,无状无形。
郤克眉头一皱,问身边的独眼龙:“楼上是什么人?”
独眼龙用一只眼睛看着他说:“回大人,那中间的是齐国的国母萧太夫人。边上的,是她的侍女。”
四个使臣听了这话,全部一愣。他们相互看一眼,又看一眼身边的伺者,一时间,每个人都是满脸怒气。季孙行父袖子一甩,转身就往园外走。其余三人跟着他,匆匆而行。陪同参观的齐国大臣见四国使臣当场变了脸色,再看一眼楼上,也摇了摇头。但他不知道如何劝说,只好紧跟在季孙行父等人的身后。四国使臣就这么怒气冲冲的出了御花园。
四国的使臣没有当着齐国大臣的面发作,但是一回到住地,便聚到一起,骂起了齐顷公。
季孙行父说:“齐侯实在无礼。居然敢戏弄我们,还叫那些妇女来评头论足。荒唐,可恶,实在是荒唐可恶。”
孙良夫说:“齐侯这个玩笑开大了。他这不仅是调笑我们,还是对我们四国的侮辱。”
公子首说:“这是开国际玩笑嘛。我看他怎么收场。”
郤克说:“我们四国联合起来,一起打他们。你们干不干?”
其余三人纷纷答道:“怎么不干呢?他竟然不把我们四国放在眼里,那还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季孙行父说:“鲁国是我说了算。只要晋国出兵,我就出兵。”
孙良夫和公子首也跟着表示,只要晋国牵头,他们就鼓动本国出兵。四个人就这么说定了。
当天下午,四国使臣一起去向齐顷公辞行。齐顷公这才发现,他的玩笑开过火了。但是事情已经出来了,他也不想做什么补救。他觉得,鲁、卫两个小国根本不用在乎。晋国虽然是大国,但这几年被楚国连连挫败,不必多虑。至于曹国,更不用提了。于是等到使臣们一走,他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
郤克回到晋国就请求晋景公出兵伐齐。晋景公有点犹豫。士会劝阻说:“齐侯可能还有一层意思,他这是向我们示强。”
郤克说:“不管他是开玩笑,还是示强。总之,辱我使臣,就是辱我国家。咱们决不能无动于衷。”
晋景公摆摆手说:“此事暂缓,等待时机吧。”
公元前589年,鲁宣公死了,他的儿子即位,即鲁成公。鲁成公年轻气盛,加上季孙行父的鼓动,于是决定,不跟齐国来往,去跟晋国结盟。
齐顷公为了这个事情,向鲁国用兵,鲁国向晋国求救。齐顷公打下了鲁国两座城后,并没有长驱直入,而是抽身回来,接着又去打了卫国。孙良夫带兵迎敌,结果大败。卫国也派人来向晋国求援。
鲁、卫两国先后来求救,再加上郤克不断的鼓动,晋景公遂决定向齐国用兵。他们找了两个理由,一是齐国侮辱四国使臣,再一个是齐国侵犯小国领土。
公元前589年6月中旬,晋军以郤克为主将,韩厥、栾书为副将,率领八百辆兵车,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同时,他们还通知了鲁、卫、曹三国,鲁国季孙行父、卫国孙良夫、曹国公子首都按照当初的约定带兵前来。四国兵马汇合一处,队伍气势庞大,绵延三十余里。
6月16日,四国联军走到齐国一个叫做鞍(又写做鞌,今山东历城县,故而史称“鞌之战”)的地方。此时天色已晚。郤克叫兵马安营扎寨,休息一晚,明日继续前进。
6月17日清晨,四国兵马早早起来,喂饱了马,吃饱了饭,正准备继续行军,有探子来报说齐国兵马到了。
郤克大吃一惊,心想,齐国军队怎么会突然出现呢?但是形势紧急,他顾不得去多想,当即下令,全军出寨迎敌。
原来,齐国人探知四国联军驻扎在鞍地,便在头一天的后半夜启程,披星戴月的匆匆赶来。本来,他们想搞个突然袭击。没想到,等他们赶到联军寨前,天已放亮。
有个齐军将领对齐顷公说:“主公,咱们偷袭不成了。天已大亮。这一路上为了跑的快,马的铁甲都卸下来了。士卒们也没吃早饭。我看,还是休息一下再去挑战吧。”
齐顷公哪里能体会到兵马的劳苦,他兴冲冲的,一心想开战。他对手下说:“休息什么?就他们这点七拼八凑的联军,用得着那么担心吗?寡人姑且先剿灭了这帮家伙再吃早饭。”
齐顷公想打,将领没有敢反对的。于是下令擂鼓前进。这一来,齐国军队马不上铁甲,人不吃早饭,只凭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就上了战场。
两边在一片开阔地上摆开了阵势。齐顷公亲自上阵。在他的战车上,左边驾车的骖乘叫做邴夏,右边负责主攻的是逢丑父。
在晋军这边,给郤克驾车的是解扬的儿子解张。坐在郤克右边的主攻手是郑丘缓。
齐国人率先冲锋。晋军这边,郤克擂鼓,催兵迎敌。一时间,鼓声阵阵,杀声如潮,半空中箭如飞蝗,两边的人马绞杀在了一起。
齐顷公带了大量弓箭手,他对手下人说:“我往哪冲,你们就往哪射。”他这招挺管用,凡是他的战车冲过去的地方,所挡者无不披靡。
双方鏖战正酣时,郤克的胳膊上中了一箭。血顺着战袍一直往下流。郤克擂鼓的手便渐渐缓慢下来。
解张驾着车,回头喊道:“将军,为何停下来?”
郤克说:“我中箭了。”
解张说:“我早就中箭了。我一直没吭声。”郤克一看,解张的腿上早就被鲜血染红了。解张又喊叫道:“将士们听不到鼓声,如何能够奋勇。快打鼓吧。快快打鼓。”
郤克不再犹豫,他咬着牙,折断了箭,一边呐喊,一边疯狂的擂鼓。解张扬鞭催马,向着敌阵就冲。晋军将士一看主将冲到前面去了,跟着就往前冲。后面的晋军听到前面战鼓密集,又见人人向前,都以为前面胜了,也奋力往前冲。
鲁、卫、曹三国的将领们见晋军勇猛,也状了胆,都跟着往前冲杀。就这么疯狂的一冲,本已疲惫的齐国军队就垮了。正所谓兵败如山倒。齐国阵上一乱,联军这边气势更盛。战场形势一边倒。齐国军队开始溃败,只见呼啦啦一阵旗帜乱倒,满地里丢盔弃甲,很快就溃不成军了。
齐顷公带着一支败兵直往华不住山的方向逃去,晋国将军韩厥带着人紧追不舍。有人在后面喊道,韩将军追的是齐侯。这一下,追兵越来越多。齐顷公刚刚跑到华不住山的山脚下,晋军队就四面八方的围了上来。
眼看逃不出去了,齐将逢丑父对齐顷公说:“主公,你赶快和我换换衣服,坐到我的位置上去。叫我来假扮你。或许你还有机会逃脱。”
齐顷公动作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和逢丑父换了衣服和位置。逢丑父打马就跑,才跑了没多远,马车就被树枝绊住,不能再跑了。此时,韩厥的追兵也杀到了跟前。
逢丑父担心打起来会伤了齐顷公,便喝令卫兵扔掉武器,不许抵抗。韩厥一看齐军投降了,也勒住了自己的兵马。然后跳下战车,向齐顷公这边跑来。
他跑到齐顷公的战车前,先对假扮齐顷公的逢丑父恭敬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说:“我们晋侯答应了鲁、卫两国的请求,前来责问贵国。我作为军人,自当服从命令。请齐侯跟我到敝国去吧。”
此时,逢丑父表现出了天才般的演技,他端起国君的架势,高傲的撇了韩厥一眼,根本不搭理他。然后对坐在右侧的
齐顷公说:“寡人口渴,丑父,去给寡人弄点水来。”
齐顷公会意,立刻跳下战车,快步向山沟中走去。韩厥望着他的背影,本想叫停,却又怕坐在车上的“齐顷公”说他不够大度,忍了一下,没有说话。韩厥想,我扣住了“齐顷公”,不怕你不回来。他哪里知道,他已中了逢丑父的金超脱壳之计。
韩厥等了一会儿,见找水的人不回来,也不去管他了。他想,捉了齐顷公就是最大的功劳,就算跑了个将军,也无所谓。于是仍旧叫“齐顷公”坐在车里,自己亲自押送,将他带回了大营。
郤克听说捉住了齐顷公,老早就等在辕门口。等到韩厥的人马走近,他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凉了。他指着逢丑父,对韩厥叫道:“这个不是齐侯。”
韩厥唰的一声拔出剑来,指着逢丑父问:“你什么人?竟敢冒充齐侯。”
逢丑父笑道:“我是齐国将军逢丑父。”
韩厥急切的问:“齐侯何在?”
逢丑父说:“被我差去找水的那人便是。料想他已经脱身了。哈哈哈……”
韩厥大怒,扭头看看郤克。郤克也是满脸怒气。韩厥对士卒大喝一声说:“拉出去砍了。”
逢丑父高声叫道:“我是忠臣。杀掉我,将来还有谁敢替国君受难?如今有一个,你们还要杀掉。从今以后,这样的人不会有了。”
郤克叫停士卒,然后说:“这个人不惜用自己的命来替他的国君解难,杀之不祥。韩将军,饶他不死吧。”
韩厥收起剑,令士卒将逢丑父打入囚车,待后续发落。郤克留一部分人打扫战场,大队人马随他回营。
再说齐顷公,他走到山坡下,正好遇到一群逃跑的士兵。这伙人一看是国君,就像捡到宝一样,人人都想立功。他们护着齐顷公,跨过山涧,钻入树林,再翻一个坡,便跳出了晋军的围堵。齐顷公就这么逃了出去。
齐顷公回到临淄,便派大臣国佐前来鞍地找郤克讲和。郤克提了两个条件:第一,叫萧同叔子(萧太夫人)到晋国做人质。第二,把齐国的田垄全部改为东西走向。郤克的意思是,这么一改,将来晋国的战车就更容易开进齐国了。郤克说:“你们同意,就讲和。不然我们就打到临淄去。”
国佐一听这两个条件,差点没跳起来。他心想,莫说这两条,就是一条也做不到。他压着火说:“将军此言差矣。萧太夫人是齐国的国母。列国纷争,比比皆是。从来没有拿国母去做人质的。再则,齐国田里的垄沟是根据地势而来的。东西南北各种走向都有,为的是便于耕种。如果全部改成了东西向,百姓们绝不会答应。看来,将军提这两个条件,并不是想讲和。”
郤克瞪起他那只独眼,像斗气似的说:“我就不和,你能怎样?”
国佐说:“齐是个大国,无论土地人口,都不在晋国之下。今日虽败,但还没有败到亡国的地步。和谈不成,我们不妨再战。一次不行,那就再打一次,我们可以奉陪到底,一直打到到亡国为止。即便这样,也比拿国母做人质强,也比把垄沟改了的好。将军不想和,那就不和吧。”国佐说完,起身就走。
鲁国的季孙行父和卫国的孙良夫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起跑来劝说郤克。这两人要的是实惠。他们觉得,打败齐国已经出了气了,最要紧的,是把齐国侵占的土地要回来。郤克也知道,就凭他们是灭不了齐国的。一味斗气,毫无意义。于是他便顺水推舟的同意了两人的意见。
但是国佐已经走了。季孙行父自告奋勇的说:“我去追他回来。”
国佐并没有走远,季孙行父很快就把他重新拉回到谈判桌上。季孙行父和孙良夫提出,要齐国归还侵占鲁、卫两国的土地。国佐自然答应。到这儿,郤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他派人把曹国的公子首请来。
人到齐后,国佐代表齐顷公郑重其事的向晋、鲁、卫、曹四位大臣道了歉。然后,五国大臣一起拟定了议和书,并签字、盟誓。
至此,这场因为一个玩笑引起的战争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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