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了拉瓦锡,约瑟夫就可以准备回土伦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阿芒家里看看。阿芒是家中的独子,失去了他,他家里人一定非常难过,作为阿芒的好朋友,约瑟夫如果不在巴黎倒也罢了,人在巴黎,却不去看看,就很不像话了。
所以在和拉瓦锡签下合同之后的第二天,约瑟夫带着两个随从——阿芒家所在的街区是富人区,治安相当好。所以带上两个人再乘上一辆四轮马车,就已经非常安全了。
马车在阿芒家的附近停了下来。约瑟夫下了车,示意随从留在车上,自己便捧着一束白色的百合花,朝着阿芒家走了过去。他轻轻的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有脚步声急匆匆地过来,接着门开了一个缝,一只绿色的眼睛在缝隙那里往外面窥探了一下,然后门被拉开了更大的一条缝,露出了范妮的脸。
“是波拿巴先生?您是来……”范妮说,同时她看到了约瑟夫手中的花束。
“爸爸妈妈还不知道哥哥的事呢……”范妮放低了声音说。
“啊……”约瑟夫看着自己手里的花,想要把它放在地上,似乎又不合适,想把它放到背后去,似乎也没啥用。
“还是给我吧。”范妮低声道。同时将房门全都拉开了。
她从约瑟夫手中接过那一束花,将它藏在了门房里的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桌子后面。约瑟夫注意到,范妮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不少,不过这倒是让她的身材显得越发的高挑了。
“一会儿您就说是来拜访哥哥的,就当还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求您了。”范妮说,“妈妈身体不太好。”
“我明白,我明白。”约瑟夫赶紧说。
这时候从里面传来一个中老年男人的声音:“范妮,有客人吗?是谁呀?”
范妮赶紧扭过头,向里面喊到:“爸爸,是有客人,哥哥的朋友波拿巴先生。”
然后她又转过头来,向约瑟夫道:“波拿巴先生,请跟我进来吧。”
约瑟夫便跟着范妮走进了这所洛可可风格的建筑。也许是因为疏于打理,这座房子显得比上一次约瑟夫来的时候更加的破败了。放到后世,在这个基础上,稍微装修一下,也许范妮就可以宣称,我有一间恐怖屋了。
进了大厅,约瑟夫发现,大厅里倒是出乎意料的整洁和空旷。大理石的地板虽然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但是却依旧打扫得很干净,窗帘也很陈旧,上面的花纹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但明显的洗得很干净。至于空旷,以前放在这里的一些家具都不见了。
范妮似乎注意到了约瑟夫在打量这里,便小声道:“这些日子,面包太贵了,我们只能把一些东西都拿出去卖掉了……”
“是呀,范妮小姐,这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约瑟夫也感叹道。革命后他虽然并不缺钱,没有挨饿,但是,被断头台大魔王吓得睡不着觉的日子也不好过不是?
“我父亲在小客厅里,他的腿脚不太好,老风湿了,几乎难以行走,所以他只能在那里等着您,请您理解,这不是我们倨傲。”范妮一边将约瑟夫往小客厅引,一边解释到。
约瑟夫点点头说:“我能够理解。我的父亲当年还在的时候,身体也不好。”
同时他注意到,整个小楼中似乎一个仆人都没有了。
范妮带着约瑟夫进了小客厅。夏尔·拉瓦锡子爵正坐在一张老榆木的摇椅上,他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也老多了,头发都花白了,胡子也稀稀落落的。在他的膝盖上盖着一张旧得泛白的毛毯,因为时间长了,毛毯上的毛都稀稀落落的,很多地方甚至还能看到虫子咬过的窟窿。
“欢迎您,波拿巴先生,请原谅,我没办法站起来迎接您。啊,您是这半年来,第一个来拜访我们的朋友呢。快请坐下吧。”夏尔子爵向约瑟夫笑了笑说。
约瑟夫便在他身边的一张高背椅上坐了下来。
“波拿巴先生,我听说您如今在战争部高就?”夏尔子爵见约瑟夫坐了下来,就这样问道。
“是的,我在战争部。”约瑟夫回答道。
“啊,那好。阿芒那个混小子,现在跑到北方军团去了,好像是在第四军团,司令官是儒贝尔将军。就是前一段时间刚刚打退了奥地利人的那位。”
说到这里,夏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
“波拿巴先生,您是阿芒的朋友。阿芒当初去北方的时候,我并没有反对。男人嘛,总要有自己的决断。更何况,那个时候我觉得,北方前线虽然有危险,但要说,在世界上也没有太多比那时候的巴黎更危险的地方了。您说是不是?”
老实说,夏尔对儿子的这个决定的支持,的确不能算错。因为那个时候,巴黎的确非常危险,尤其是对有贵族身份,又参与政治太深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您说得对。”约瑟夫回答道。
“是呀,不过现在巴黎算是安全了。罗伯斯庇尔总算是被砍掉了脑袋。说起来,罗伯斯庇尔还是干了一些好事的。要不是他把那些犹太人都咔嚓了,我这房子里,怕是一件家具都留不下了。如今我的债主都死光了,为此,我真该喊一声罗伯斯庇尔万岁。”夏尔子爵笑了笑,接着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范妮赶紧去帮他倒了一杯水。
“啊,范妮,你看看,你真是……你还没有给波拿巴先生倒杯茶呢。去给波拿巴先生倒杯茶吧。”夏尔子爵嗔怪地说。
范妮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倒茶了。夏尔看着范妮走远了,便对约瑟夫道:“波拿巴先生,刚才我们说到……啊,说到巴黎如今安全了,所以……所以我想,您能不能想办法,把阿芒从北方调回来。您知道,这不是我不爱国,而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前些天,阿芒的妈妈做了一个梦,梦见……”
“爸爸,你又在胡说什么了!也不怕人家笑话。”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夏尔扭过头来,看到范妮端着一个茶壶,正站在自己后面。
“还说这种梦话呀什么的,也不怕人家笑话!”范妮一边给约瑟夫倒上茶,一边继续道,“早就和你说过了,梦都是假的。再说了,前几天,你不是还接到了哥哥的信,还有他寄回来钱了吗?哥哥在北边很好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拉回来呢。”
就在接过茶杯的时候,约瑟夫注意到范妮的手上已经有老茧了——显然,如今就是这个姑娘,在努力地将整个家庭扛在了肩膀上。
“唉,唉,弄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夏尔懊恼地挥挥手道,“一个傻不怕死,干什么危险就干什么;还有一个呢,到现在,都快成老姑娘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爸爸!”范妮这时候正将茶杯递给约瑟夫。听到这话,她把茶杯递到了约瑟夫的手中,站直了身子,板起脸来道。
“好吧,好吧,我的小范妮生气了。我不说了。”夏尔摇摇头道,“唉,波拿巴先生,让您看笑话了。自从革命之后,我这家里就乱成一团……唯一的好处就是,我们不要再管什么贵族的体面了。真见鬼……嗯,波拿巴先生,您如今是大人物了,您可以问问阿芒,劝劝他……”
“如果能,我会的。”约瑟夫说,“不过您知道,阿芒这个人,有时候有点固执的。而且他又有很多的浪漫气质,我估计,我的劝说不一定管用。比如说我的兄弟,都已经是将军了,还是经常喜欢冲在前面。我连他都管不住呢……”
“唉,年轻人都这样,都不听话。”夏尔感叹道,“唉,算算阿芒,如今也不小了,我和他那么大的时候,阿芒他都会满地爬了。可是这个混小子,却还在胡闹。因为他,以前的一些朋友都不和我们来往了。唉,我的很多老朋友都不来了,嗯,他们都上了断头台,也是来不了了。他们要是真的来了,您别看我犯着风湿病,我也能立刻跳起来跑的飞快。”
夏尔突然笑了起来。
“爸爸,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范妮在一边皱着眉毛说道。
“范妮,爸爸都快半年没看到除了你和你妈妈之外的人了。”夏尔道,“我难得高兴嘛。在十多年前,你还不会走路,夏尔还不会数数的时候,我们家哪有这么冷清过。那时候你妈妈的沙龙,是整个巴黎……”
“得了爸爸,你就不要吹牛了,你再说下去,就要把妈妈的沙龙说成是杜巴利夫人的沙龙了。”范妮又道。
“好了,范妮。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那时候,真是一段让人眷念的好时光呀……波拿巴先生,您再看看现在,我们这里冷冷清清的,我的朋友不来了,阿芒的朋友,除了您,也没人来了。你看,家里这么冷清,弄得我的范妮都要成老姑娘了……”
“爸爸……”
“范妮,你让我说,你妈妈和你这么大的时候,夏尔都会叫妈妈了……”
老夏尔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约瑟夫就在一边陪着听着。一直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老夏尔明显的累了,约瑟夫这才起身告别。范妮送他出去,两人刚走出小客厅,从后面却又传来夏尔的声音:“波拿巴先生,你说,范妮是不是个很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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