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凌序沉声问。

        按照叶先雪的性子，有这样的机会必是要寻机刁难他的，可并没有，这人非但没像往常一样讽刺折辱他，还要给他让床睡。

        叶先雪环顾一周。

        这么大的屋子，叫他在地上打个地铺都行，实在是睡哪儿都无所谓，哪儿有什么为什么。

        不过反派的心思不好猜，他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你若是不想睡床，那……我去？”

        凌序眼底蒙上了一层雾霭，盯着叶先雪的脸看了片刻。

        上辈子，他并没有来此历练，因为这人根本就没有按芙阳仙尊的意思来叫他，而是将他支去干了数日的杂活。

        这一次却截然相反。

        不……

        应该说，是自山洞那日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叶先雪就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从前他想象中的，师兄该有的模样，温和而亲切。

        上辈子经历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但凌序又清楚的知道不是梦。

        因为变了的，只有叶先雪。

        他思忖着，心中有了一点猜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不久后才应道：“好。”

        夜渐深。

        街巷里的灯火都陆续灭了。

        凌序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睁开眼，悄无声息下了榻。

        绕过屏风，一盏昏黄的烛火还烧着。

        床上的人窝在被子里，面色暖红，俨然已经熟睡。

        他略微歪着头，脖颈毫无防备的露着，脸上还带着抹浅笑，应是一场好梦。

        殊不知，梦外正有一人深深凝视着他。

        曾几何时，凌序也曾真心待过自己这位师兄，渴望对方的疼爱和庇佑。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位诚心实意待自己的人时，却又发现一切都是泡影。

        那是师尊闭关之后。

        原本待他温柔和善的叶先雪就似换了个人，变得和其余人没什么两样。

        不仅对他满眼嫌恶，还时常恶语相向。

        “你是半妖吧？难怪，哪怕有个人样，也还是一身的畜生味儿！”

        “若不是师尊在，你当谁乐意理你？叫我师兄，你也配？！”

        叶先雪的形象逐渐狰狞，凌序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的失望麻木。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坚守道心，每日刻苦修炼，只盼着将来有一天能得到众人的认可。

        修为日日精进，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要好起来了。

        然而叫他万万没想到的却是，他的这位师兄，竟真的张狂贪婪到敢取他性命。

        破腹剖丹。

        万魔窟中三年又三年。

        凌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六年间，他生了怨，生了狠，也生了心魔，出来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杀了叶先雪，和那些曾经欺辱他的人。

        后来，他一步步走上魔尊的位子，却忽觉空虚不已，仅存的道心藏在元神最深处，叫他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魔。

        直到某日，萧青来了，他便顺势死在对方剑下，甘愿了却一生。

        谁料，老天竟眷顾一般，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可即便再活一次，也不过徒增心魔罢了。

        一片泥沼，凌序身陷其中，没有人能再将他拉出来。

        或许，是他命该如此。

        “杀了他，不用顾及太多。”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念叨着：

        “难道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吗？你沦落到今天这个境地，都是因为他！”

        “难道你又心软了吗？呵——你被骗的次数还少吗？谁知道他是什么目的！”

        “没有人会真心待你好的！没有！”

        “动手吧！”

        “动手啊！”

        ……

        凌序终是在这一声声的催促之下伸出了手。

        眼前的脖子是那样的细瘦，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折断。

        “对，就是这样，掐死他……”这道声音越发兴奋。

        骨节分明的手抚在叶先雪颈上，找寻着最恰当的位置。

        凌序眼中划过一抹暗红，正要用力，忽然瞧见叶先雪呼吸急促，眉头紧锁。

        片刻后，床上人紧阖的双眼中忽然溢出了泪水，一滴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对不起……对不起……”

        睡梦中的叶先雪喃喃着，额角冒了细密的汗水，美梦不知何时消散，成了噩梦。

        凌序瞳孔微缩，猛然缩回了手，清醒几分。

        下一秒，睡梦中的人便睁开了双眼。

        叶先雪还没彻底醒过来，发出几声低哼，带着呜咽的尾音，心底漫着近乎窒息的难过，慢慢地才退了回下去。

        呼吸还未平复，叶先雪眨了眨被泪浸湿的睫毛，这才注意到床前站了个人。

        看着那张脸，恍惚间，梦和现实又重叠了。

        他分辨了片刻，才哑着嗓子开口唤了一声：“小师弟？”

        凌序借着夜色，敛去了眼底所有情绪：“师兄醒了，可是做什么噩梦了？”

        叶先雪点了点头半坐起来：“是不是吵到你了？”

        这时候外面天没亮，还是半夜，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很疲惫，被吵醒应该很不爽吧。

        然而凌序只是摇了摇头，说：“没，师兄喝点水吧。”

        他说着，转身去桌边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叶先雪接过来小口喝着，回想起自己这场梦。

        这场梦有系统暗中操控，所以格外真实，其中场景如同亲历。

        他看完了凌序的一生。

        不想成魔的人被迫成了魔，哪怕受尽非人的苦楚，心中仍守有一片净土，这于寻常人来说实在太难。

        可凌序做到了，还坚持了近百年。

        若不是重生之后，好不容易遇到的心善白月光也死于人手，他也不会彻底黑化。

        不仅如此，叶先雪还在梦里看到了原着，以及原着中那些替凌序不公不忿的评论。

        在全文的最后几章，作者终于舍得花笔墨来刻画这位最大的反派，让他成了这几章唯一的主角，只不过那时，已是在他将死之际。

        细腻的笔触之下，视角转换。

        凌序活了，变得有血有肉，会疼，也会难过，一生经历跃然纸上。

        原本对他厌恶憎恨的读者也纷纷倒戈，为他丰富的感情动容。

        叶先雪也不例外，更何况，他身边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凌序。

        此时他眼前的凌序，不是原着前半段单薄笔力下所描述的十恶不赦的大反派，也不是只会和主角作对，无情无欲的工具，而是一个鲜活的、渴望着被救赎的人。

        他亦看到了最初的、最深处的凌序。

        看着他捧着一片真心，渴望着被爱，却一次次无情的被人碾在脚下。

        而伤他至深的，正是曾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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