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沉,铅云如墨,大雪纷飞,恰似银龙乱舞,纷纷扬扬洒落皇城。刹那间,天地一色,唯余这漫天飞雪,如席如幕,将巍峨宫阙尽掩其中。
御道之上,积雪盈尺,寒烟袅袅升起,如轻纱薄雾,缭绕于禁宫四周,令这朱墙金瓦更添几分冷寒。
皇帝身着龙袍,身姿虽仍透着往昔威严,然面色却憔悴枯槁。此刻,他手扶宫门,那雕花的宫门在积雪重压之下,似也微微颤抖,发出低低的 “咯吱” 之声。
皇帝凝视着这漫天飞雪,目光深远而凝重,仿若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却又似被这茫茫白雪摄去了心神,愣愣出神。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自他喉间响起,那声音在寂静的宫墙内回荡,犹如暮鼓晨钟,震人心魄。皇帝的身躯也随之微微颤动,他以袖掩口,极力压抑着这股翻涌的气血。
“父皇!天寒地冻,还请保重龙体!” 李淑见状,心急如焚,急忙拿起一件大氅,匆匆奔至皇帝身旁,轻轻披在他的肩头。她的眼神中满是关切担忧,欲要搀扶皇帝重新回宫。
皇帝微微摆手,气息虚弱,犹如游丝般说道:“朕…… 朕时日无多。此次谋划,耗费朕十数年心血,本欲精心布局,徐徐图之。可如今形势所迫,仓促行事,恐难成就大业。”
言罢,皇帝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担忧,那曾经令群臣敬畏的双眸,此刻也黯淡了许多。
“父皇!您定会安然无恙,今日一过,万事皆可平定!” 李淑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只是低声安慰着皇帝。
皇帝轻轻摇头,苦笑道:“傻孩子!朕自己的身体状况,朕心中自是清楚。早年征战四方,朕便落下了暗疾,加之那逆子秽乱宫闱,此事犹如利刃刺心,令朕气冲心腹。
自那日后,朕便时常咳喘不止。此事唯有太医庞审元知晓。朕本以为尚有足够时日,可为你弟弟铺平道路,奈何上苍那厮非不给朕机会。”
皇帝的声音愈发低沉,其中饱含辛酸与无奈。
“朕本欲携覆灭西夏之威,一举扫除世家,铲除宗室,为你弟弟留下一个清清白白的家业。可那马一浮实在是愚蠢至极,坏朕大事。朕此次晕厥,全凭虎狼之药暂且稳住病情,又以刚猛之剂伪装昏迷,方才能骗过皇后的探查。”
皇帝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似是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朕的身体已然垮塌,最多不过还有一年光阴。朕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扶你弟弟登上皇位。你且记住,这天下乃李家之天下,绝非世家之天下,更不是宗室之天下。此点务必牢记于心。否则,这皇帝之位便如同傀儡,坐于其上之人,生不如死。”
皇帝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而坚定,眼神亦变得狠戾非凡。
言罢,皇帝又是一阵剧烈咳嗽,那咳声撕心裂肺,似要将他的心肺都咳出一般。他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继续说道:“朕已为你谋好了后路。此次你回京,天波府便是你的依仗。你能说动老太君领兵,足见他们对你仍有觊觎之心。
兰陵,你与你母亲一般容貌绝美,但你需铭记,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切不可真心交付于人,你手中持有朕的金龙令,那三千内卫便是朕为你留下的依仗。再加上你身为兰陵萧氏的族长,只要你弟弟能够顺利登基,便可保你无忧。”
李淑闻言,沉默不语,片刻后,她咬牙切齿道:“父皇,二狗绝非明君!”
皇帝闻言,嗤笑一声:“朕岂会不知,然当下又有何更好的抉择?你切记,今日事后,速速为二狗娶妻,诞下子嗣后由你抚养,朕自会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日后,若二狗有惑国之迹象,你便速速将其诛杀,切勿留情!” 皇帝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绝。
皇帝见李淑缄默不语,长叹一声,道:“兰陵!欲要拨乱反正,岂能不流血牺牲?朕隐忍多年,皆为今日之谋。难道你忍心看着朕含恨而终,死不瞑目吗?”
“爹!我不愿与杨炯有任何瓜葛!” 李淑带着哭腔说道,那声音中满是无奈与哀怨。
“哎!兰陵,爹亦知晓如此逼迫于你,实非善举。然当下唯有你能稳住事后局势。朕深知杨文和与谢南二人,其本质上对权势并无太大野心,唯重感情。正因如此,朕方才放心让杨文和揽权。
然今日过后,朕与他二人恐难再如往昔般相交。唯有你身入相府,方可为你弟弟争得一线生机。否则,以杨文和的谋略手段,你弟弟绝非他对手,届时扶上皇位的,必然又是宗室子弟!” 皇帝言辞恳切道。
李淑泪水夺眶而出,恰似断线珍珠,簌簌落下。
自白马寺事后,她本已对尘世心生绝望,只盼能在母后的老家度过余生,待春暖花开之日,追随母亲而去。然命运弄人,自那日后,她体内竟似涌出另一个灵魂,此人心性阴鸷狠辣,无所畏惧,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容貌和名声为筹码,说服老太君领兵屠龙弑凤。
如今父皇竟又令她凭借相貌去俘获杨炯与天波府,周旋于两家之间,充当那挑拨离间的小人。李淑心中满是悲戚,她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沦落至此,活成了自己最为厌恶之人。她只觉自己与那青楼妓馆的女子无异,不过是为取悦他人而活,只是所取悦的对象有所不同罢了。
“爹!兰陵恨自己生得这副容貌!” 李淑悲切地说道,那声音在风雪中回荡,更显凄凉。
皇帝沉默良久,继而长叹一声:“便算是为了你那已故的娘亲,可好?”
“爹!若有来生,我绝不再生于皇家!” 言罢,李淑缓缓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紧紧攥着手中的金龙令,毅然决然地消失在这茫茫白雪之中,那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终至不见。
皇帝望着李淑离去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喘声自他喉间爆发,一口鲜血如泉涌般喷出,溅落在宫门之外,那殷红的血迹在洁白的积雪映衬下,格外醒目刺眼,犹如一朵盛开在寒冬中的红梅,凄惨而又悲切。
身后的鱼朝恩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皇帝,手中慌乱地拿起一块白绢,轻轻为皇帝擦拭嘴角的鲜血。
“丹药!” 皇帝的声音微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今日已服用了三粒!不可再用这虎狼之药了!” 鱼朝恩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朕说丹药!” 皇帝的语气愈发严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切。
鱼朝恩心中一凛,不敢再有迟疑,急忙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枚红色丹药,服侍皇帝服下后,胆战心惊地守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强自平复心头翻涌的气血,缓缓问道:“内卫死士安排好了吗?”
鱼朝恩见皇帝问起,赶忙低声答道:“陛下,皆已安排就绪,共计两百人,皆为武功高绝之辈!”
皇帝微微点头,他深知皇后乃是内家剑术高手,若其欲脱身而去,凭借宗室之力与自身武艺,定可安然无恙。然多年夫妻,他也明白皇后的身体状况。
皇后生子过多,元气大伤,尤其是诞下十公主后,身体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每逢阴雨天,小腹便疼痛难忍,气息阻滞不畅。这两百内卫死士,对付如今的皇后,应当足够了。
想起与皇后曾经的点点滴滴,皇帝亦是感慨万千。
昔日,二人也曾恩爱有加,然自老齐王一事后,彼此皆察觉到了对方的变化。皇帝开始谋划倾覆宗室,皇后则着手揽权扶子登基。二人仿若陷入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谁都不敢退让,都怕对方会先下手为强。如此一步步走来,终至今日这般局面。
皇帝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他也有心,然身处皇位,诸多无奈只有他自己清楚。自老齐王谋反,皇后毒死宸妃那日起,他便深刻体会到了身为皇帝却无权柄的悲哀。那时的他,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无法庇护,甚至皇位也随时可能被他人取而代之,终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死于枕边人之手。
皇帝望着宫门外如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轻声喃喃道:“庄姜,莫要怪朕用泷儿拖住你的脚步。若你认为朕错了,待你我夫妻在阴曹地府相见之日,朕自会向你赔罪。”
言罢,皇帝转头看向身后的鱼朝恩,低声吩咐道:“时机已到。风传代王谋反,令皇城司会同内卫,按图索骥,依照计划,将与宗室有亲之人全部诛杀。带上朕的印玺,传令宋国公章凡,命其随队出城接管三万千牛卫!”
“喏!”
看着鱼朝恩消失在风雪之中,皇帝的目光变得空洞而幽深,轻声叹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且说,李漟拉着李澈一路狂奔出宫,二人各怀抱着一盆兰花,径直朝着梁国公府邸奔去。
“姐!我要去保护皇后!” 李澈望着身后不断涌入皇城的军队,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吼出声。
“你去能做什么?送死吗?娘费尽心思才将我们送出宫,你难道想让她亲眼目睹你命丧黄泉?” 李漟怒声呵斥,然泪水却难以抑制。随风滑下脸颊,落在地上,瞬间消融点点积雪,却又复被飘落的大雪覆盖。
李澈见姐姐发怒,心中不禁有些害怕。难怪皇后娘亲常说姐姐和娘亲一样,有时她真觉得这长姐与皇后娘亲一样威严。
“我还未曾叫她一声娘亲!” 李澈小声嘀咕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
李漟闻言,心中猛地一揪,喉咙动了数下,方缓缓说道:“娘让我们离开,便是为了保全实力,以待来日东山再起。你二哥有赵国公相助谋划,你四哥会前往江南布局,我总领宗室之事。总有一日,我们定能为娘报仇雪恨!”
“你们不管娘了吗?” 李澈低声问道,眼中满是担忧。
“你难道还不明白?娘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为我们争取时间!那些参与屠龙弑凤的人,皆非等闲之辈!即便父皇有意留我们性命,他们亦不会放过我们。我们唯有活下去,方能为娘报仇!” 李漟声泪俱下,大声怒吼。
“她曾答应和我一同栽一棵瑞香花,她骗我!你们也骗我!” 李澈此刻哪还不知娘亲恐有性命之忧,泪水如决堤之水,汹涌而出。
李漟一言不发,拉着他奔至西园街相府。
但见相府大门紧闭,李漟一抹眼泪,大声喊道:“姨娘!孩儿被人欺负了!”
言罢,径直拉着李澈跪在相府门前,怀抱两盆白色娇兰,双眼红肿地望着那紧闭的相府大门。
门后的谢南听到是李漟的声音,心中猛地一揪。她转头低声朝杨文和骂道:“你不是说会是李泌来咱家吗?怎的是漟儿来了?”
杨文和透过门缝,望向跪在风雪中的二人,亦是满脸疑惑:“以我对庄姜的了解,她理应是让我辅佐李泌才是,她让漟儿来是何意?”
“何意?哼!她这哪是冲着你,分明是冲我来的!明知我心软见不得这般场景,却仍让孩子们前来求救,当真是用心险恶!” 谢南骂声不绝。
杨文和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庄姜恐要遭遇不测!”
“啊?” 谢南闻言,不禁惊呼出声。
“起初我以为李乾元再狠辣,也不至于弑妻杀子,至多不过是太子被废,皇后被囚禁的结局。故而我才猜测,若皇后一党落败,定是李泌前来投靠咱家。唯有求得我的支持,辅佐李泌登基,方可保宗室不灭。
然如今前来的是漟儿,这表明庄姜已然与李乾元彻底决裂,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看来庄姜已经明白,李乾元是铁了心要铲除宗室,扶持那泥鳅上位,即便让李泌前来求得相府支持亦是无济于事。故而才遣女儿前来寻我们庇护。” 杨文和条分缕析地说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让孩子们进来呀!小茴香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她小时候庄姜忙于争权,皆是我在照料,和我亲生女儿也没什么差别。如今见她跪在地上,我心中实是不忍!” 谢南说着便欲开门。
杨文和一把拉住她,没好气道:“庄姜那性子,岂会如此好心?她是想拉你下水,保全宗室。”
“啊?” 谢南惊疑出声。
“她知道你心软,若是李泌前来,我定然不会相助,你也不一定会为李泌求情。所以她必定是将宗室全都交给了漟儿!便是看准了你心软,这是间接拉咱们相府下水帮她保住宗室。” 杨文和低声说道。
谢南闻言一愣,咬牙切齿道:“她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坑她姐姐一点都不手软呀!”
继而长叹一声,无奈道。“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杨文和看着谢南那眼神,哪还不知她心中所想,与当年求自己帮那些山匪妇孺时一般模样。想到此处,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无非是再饿上三日呗!”
谢南听他所言,顿时笑颜如花,仿若那晚般开心雀跃。她拉起杨文和的手,玩笑道:“你如今乃是大华的相爷,岂能还会和那日一般狼狈?可莫要再让我饿肚子了!”
“还不快去接孩子!女菩萨!” 杨文和没好气道。
谢南踮起脚,轻轻在杨文和的额头落下一吻,转身推开相府大门,大声道:“快来!姨娘为你们做主!”
说着,谢南快步上前扶起二人,拉着二人匆匆走进相府。
李漟怀抱兰花,见到杨文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说道:“我娘说,您当年收了她的压惊钗!”
“胡说!我根本就没收!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言语!” 杨文和跳脚,吹胡子瞪眼道。
谢南听闻李漟言语,眼神森寒地望向杨文和,那眼神仿佛千万把钢刀,恨不得当下便问个明白。
李漟凝眉,伸手抽出头上所戴的金凤钗,说道:“我娘说,您拒绝了她!她自觉失了面子,此事乃她此生最为气恼之事!她说她是个骄傲的人,绝不容许他人欺辱,即便是死后亦是不行。”
杨文和眯起双眼,长叹一声道:“这是你娘教你说的?”
“这些都是我娘一次醉酒时的言语!只有我一人知晓!” 李漟朗声道。
“你和你娘年轻时倒是极为相像!” 杨文和悠悠说道。
李漟闻言,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我娘乃是大华皇后!她绝不能受人欺辱!死亦不能!”
“哎~!你娘选你为新凤,当真是选对人了!”杨文和叹息连连。
李漟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杨文和,眼中恳求之意尽显。
“你即刻动身前往代王府!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掌控城外三万千牛卫,此乃你能否继续立足于朝堂的关键。另外,你娘已然落入了你爹的圈套,以她的性子,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身死。我与你姨娘只能保她不受人欺辱!其他之事,我亦是无能为力!” 杨文和叹息道。
李漟拉过李澈,再次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此恩之重!李漟九死难忘!”
“行啦!都是一家人,你这般岂不是见外?快去办你该办的事!我与你伯父这便进宫接你娘亲。” 谢南拉起地上的李漟低声劝慰。
李漟也不啰嗦,接过相府下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直奔代王府而去。
“哎~!走吧!庄姜这人性子执拗骄傲,她定然不愿死后被人欺辱,咱们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谢南长叹一声,拿起自己的佩剑,拉着杨文和朝着皇宫大步走去。
李澈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姐姐说完话,见她骑马离去。蓦地,她娇躯一晃,如一道闪电般蹿出相府。
刹那间,只见她体内气息翻涌,仿若怒海狂涛,一浪紧接一浪,层层叠叠,绵绵不绝,汹涌之势渐次攀升,直至周身气海仿若实质方才停息,远远看去,竟隐隐有沛然莫御之力。
只见她双足轻点,身形在雪地上连点数下,脚下好似御风而行。在那皑皑白雪之上,仅仅留下星星点点、若有若无的浅浅踏痕。转瞬之间,几个呼吸的工夫,她的身影便已全然消逝于街角,唯余那漫天飞雪,依旧纷纷扬扬。
杨文和夫妇相顾骇然,彼此对视一眼,哪还不明白这孩子想干什么。当下不敢有丝毫耽搁,急忙召集家中亲兵,一面又火速派人通知金吾卫,而后神色凝重地朝着皇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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