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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痛失挚友

        父子俩说着走着,不觉走到一个丁字路口。

        路口边站着位肩扛竹竿,上面插满糖葫芦的男孩。那男孩穿着十分单薄,他焦急的眼神在左顾右盼,看似被冻得瑟瑟发抖。不远处,五六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正缩着脖子,盯着那男孩的糖葫芦垂涎欲滴。

        梅钟澍揽着儿子正要过到马路对面,突然,道中间走来几个某王爷的家丁,在为轿子开道。等人盛气凌人地喊着:“一边儿一边儿,快快闪开!”

        霎时,南来北往的行人和小贩,被驱赶得东躲西藏;糖葫芦男孩被人们挤到一个推车前,车子挡住了他的道。后面的人群将糖葫芦男孩挤趴了下来。那男孩的糖葫芦竹竿,正好打到肇森身上。梅钟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肇森,一旁的乞孩们蜂拥似的跑来,哄抢地上的糖葫芦。男孩一边挣扎着起来,一边向肇森道歉:“对不起,不怪我...”

        饿得发慌的乞孩们,抢到糖葫芦便往嘴里塞。糖葫芦男孩被人群堵得寸步难行,眼看自己的买卖进了别人的肚子,他痛不欲生地哭喊着:“你们不要吃!那是我的生意...”

        某王爷的轿子在众人的惊愕中,大摇大摆地过去。

        肇森恐惧地看着霸道的家丁,又看看倒霉的糖葫芦男孩,嘟着嘴对父亲说:“瞧,我刚穿的新衣,全被他的糖葫芦弄脏了。”

        梅钟澍叹息道:“孩子,他的营生都没了。”

        那男孩坐在地上抱着光秃秃的竹竿,欲哭无泪。梅钟澍从身上掏出一把铜板递给肇森,朝糖葫芦男孩努了下嘴。肇森拿着钱走近男孩:“别难过了,他们是饿得了。”

        那男孩愤怒地咆哮道:“我也饿!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一个。”

        肇森将钱递给男孩:“拿着吧,就当是我买了。”

        那男孩将手一背:“我不是乞丐,不接受施舍,最多回家被打一顿。”肇森怜悯道,“拿着吧,这不是施舍。”

        男孩倔强地一骨碌站起,抱着自己的糖葫芦竹竿对肇森道:“谢谢你,你是好人。”男孩话毕,扛着竹竿转身走去。肇森紧追了几步,男孩已快闪在人群之中……

        恰时,一辆马车在梅钟澍身边停下,车窗里探出了国藩的脑袋,国藩笑着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给儿子买些书和笔,我正说去找你呢。你这是要?”

        国藩说:“岱云母亲今日寿诞,我想买些礼物送过去。”

        梅钟澍自语道:“这混人,怎么不通知我?”

        曾国藩道:“他谁都没有通知,刚才,我是去找他,一起去雇佣人,碰巧他在家准备为母亲做寿,我就借故出来了。还等什么,上车吧。”

        梅钟澍忙对儿子说:“上车儿子,我们先去岱云叔叔家给陈奶奶做寿。”梅钟澍说着和儿子上了车。

        ............

        《状元寨》的厨房内,几个厨娘和陈氏正在忙做饭,荷香站在灶台边,专心致志地在读国荃来信。她一边看一边不住地发笑,看着看着,她不禁笑出了声来。荷香的举动,使其身边的母亲神色一震,荷香朝娘斜了一眼,忙低头走出了屋。

        此刻,二喜也正在正堂看国荃的来信,荷香笑着进来,欣喜地叫了声:“干爹。”二喜梦态般地一震,“哦,我闺女啊。”

        荷香盯着干爹:“哈,一个人在发什么愣呢。”

        二喜迷茫着眼神:“荷香,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荷香望着二喜纳闷道:“干爹什么意思,我什么真的假的?”

        二喜说:“我是说,你是真实的你,还是我梦里的你?”荷香嫣然一笑,走到二喜身边,伸手拧了下二喜的胳膊,“疼吗?”

        “嘿!还真疼。哈,不是梦就好不是梦就好。即便是梦,这会儿你也别叫醒我,让我多梦一会。”

        荷香忍住笑,为二喜和自己各倒上一杯茶:“干爹莫不是被少爷信中的好茶利,给说蒙了?”

        二喜摇晃着脑袋:“哈,有点不可思议。京城的老爷们真就这么撒钱玩?我一石茶卖15两银,国荃说,零售一两就可卖到10两,还说让我不要贪,一斤卖25两就好。一斤?一石2500两?这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荷香提醒说:“货送到京城还有运费人力呢。”

        二喜盘算着:“一石茶,我除去一千两当来回路费,不得了啦。一石1500两,这和原来的15两是怎么个比法?”

        荷香呵呵笑道:“所以,干爹以为是做梦呢。”

        二喜说:“不光是这个,国荃还建议说,赚到钱不要带钱回去,要我顺路去漠南蒙古买些马匹运到河南,当下,马匹在河南价格最高且供不应求。”

        荷香反问道:“那,那些马贩子也应该知道行情才对。”

        二喜拿起信,指着对荷香道:“你瞧,国荃说,当前,由于我国和英夷战事吃紧,导致马贩子停止贩运,造成骡马市场一时空缺。他要我们抓住这个机会。”

        荷香点头道:“看上去是桩很好的买卖。茶叶赚的钱倒手买马匹,再将马卖掉,如此里外一倒,真可谓一箭双雕!”

        二喜‘唉’的一声:“可惜呀可惜,我这侄子读什么书嘛,简直就是天生的商人!”荷香听二喜夸赞国荃,心中暗喜,“哈,还是干爹有慧眼,让少爷做了您的师爷。”

        二喜啧啧赞道:“这小子,脑子真是不简单!”

        荷香接话道:“干爹,国荃这主意好是好,可我担心,马是牲口,一路要吃东西,不像茶叶那么容易贩运。即便,我们顺利运到河南,万一,在河南卖不出去怎么办。”

        二喜思虑着:“贩马,我们是头一遭,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我为什么不能走?何况,那么多贩马人,早已走出了熟路。我是在考虑,既然买了马为何要将它卖掉?”

        荷香睁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留着自己用?”

        二喜拍了拍脑袋:“这事,我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容我好好想想。我们要买马,买的绝不是只会拉车驮东西的马。”

        “您想要买战马,对不对?”

        二喜点头道:“闺女高见!如今,我大清内忧外患,说不定哪天,我和兄弟们又都派上了用场。现在,贩马人观望战事,不敢轻举妄动,想那蒙古草原的马匹,一定比我们这里的驴还便宜。趁机多备些良马宝驹,我未雨绸缪。”

        二喜沉浸于美好的想象,荷香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国荃提供的这个信息,真是让我们不虚此行,里外盘算,的确都很划算。可,如果干爹带我去京城送茶,我担心我娘又...”

        二喜将手一挥:“把心放肚里,我说我们去山西。即使干爹做不了月下老,也会尽可能成全你们。至于最后结果,要看你和国荃的造化。”

        荷香为难道:“唉!说起和他的事,我就很矛盾。明知他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亲,可我仍是放不下。他还天天和我通信。我是越理越乱,感觉自己又委屈,似乎又不道德。”

        二喜吼道:“什么道不道德?你和国荃在先,他家的那个在后!你又不是夺谁抢谁,只要你二人真心相爱,挡不住后面的那个还主动撤了呢!当初,不是你娘抱着葫芦不开瓢,哪有后边的那个一说?”

        荷香喃喃道:“我倒是看出,娘却是有些悔意。”

        二喜将头一背:“你娘是我嫂子,干爹没话说。假如你爹在世,挡着你和我侄子,实话告诉你,就我这脾气,我!唉,算了算了,去给干爹拿酒喝。顺便把虎子、大壮、猫眼都给我叫来,我要和他们合计合计买马的事。”

        国葆慢慢将九哥的来信叠好装进信封,突然回头对壮芽道:“我爹就要从京城回来了,怕是,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久了。”

        壮芽看着国葆的脸色:“何以见得?”

        国葆说:“我爹临进京前,说是,开春后送我们去长沙读书。”

        听说不久便要离别山寨,壮芽的脸也黯淡了下来。他低着头慢慢走到门口,暗自伤感道:“其实,我真的不想去更远的地方读书。”

        正当国葆、壮芽,还在为国荃上封信的内容发愁的时候,国藩和国荃已坐上了送父南归的马车。三辆马车走到卢沟桥,靠边停在了桥头。车上下来曾麟书父子三人;曾麟书依依不舍地对两个儿子道:“就要出京了,你们回吧。”

        曾国藩难舍难离地:“爹,路上千万保重!”

        曾麟书喃喃地对国藩道:“爹亲眼看着家里雇到佣人,爹走得宽心多了。国藩,以前家里之事,没劳你费过心,有些事你可能不太懂,秉钰又有喜了,家里大人不在身边,你可要关照好她,千万不可出了什么差池。不懂的地方,多请教王婶,我看这人很靠得住。”

        曾国藩含泪点了点头:“放心吧爹,我会的。”

        曾麟书又对国荃嘱咐着:“国荃,爹再交代你一遍,当下,你的任务就是专心读书,家里事务有张升和王婶打理,不用你分心。你都看到了,大哥现有的这一切,租房子,雇佣人,这么昂贵的花费,都是我们全家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希望你珍惜在京的每一刻时光。”

        国荃哽咽地点头道:“孩儿全记在心了。”

        曾国藩对爹道:“爹,上车吧,我们等您顺利到家的消息。”

        曾麟书难舍地一再嘱咐着:“泽儿若是闹着找爷爷,就带他出去走走,哄着他玩,千万不要骂他,过几天,他就会把爷爷淡忘。你们都还好,都成人了,爹最不舍的就是我的孙儿。”

        曾国藩沙哑着嗓音:“您老放心回吧,我和九弟,会时时给家里写信,也会将泽儿的情况随时禀告家里,让大人们放心。”

        曾麟书含泪回头上了车,两辆马车南去,国荃和国藩含泪向父亲挥手目送至消失……

        礼部公事房,梅钟澍及几个同事,都在忙碌手上的公干。

        梅钟澍坐在窗边的办公桌前,正在看大儿子来信。信中这样写着:“男镜源跪禀父亲大人万福金安:收阅父亲三月初一日来信,得知父亲托曾爷爷为儿捎来毛笔和书籍,不胜欣喜与感恩。小弟锦源近期学业猛进,常得先生赞誉。爹几次问及小姑家况,儿不得不如实回禀。小姑父因染重疾命悬一线,家中已为他准备后事,此正是小姑没回信与父亲的原因。父亲多次询问,男不敢隐情。万望父亲大人珍重自身为盼。”

        梅钟澍读到此,忽觉一阵眩晕,他干呕了几口,忙用手帕捂着嘴,生怕屋里人看到,而后慢慢拿起手帕,只见一口鲜血浸在手帕上。恰时,李文安和郑小珊进屋来其面前,梅钟澍忙佯装无事:“哦?二位并驾到此,莫不是有什么喜讯?”

        郑小珊严肃着脸道:“唉,不是喜讯。”

        李文安接着道:“刚听竹茹兄说,润芝的父亲病了,好像还病得不轻。竹茹已先行了一步,我和小珊也准备过去,看你能否离开。”

        梅钟澍收拾起案头公务,将带血的手帕装在身上:“走,一起去。”

        国藩上差走了,秉钰孕期反应强烈,她少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泽儿站在一旁的摇车里,摇晃着摇车非要下地玩耍。秉钰难受地对儿子道:“娘躺会儿再抱你下地玩好吗?娘难受死了。”

        纪泽哭闹着:“不!不要在车里...”

        秉钰说:“放你下地,你就满院子跑。”

        纪泽说:“我找叔叔...”

        “哎呀,叔叔不在家,自己站车里玩会儿,啊?”泽儿正将秉钰缠得不可开交,恰,国藩推门进了院,张升迎了出来,见面便说:“老爷,国荃少爷随京武去他茶楼,还没回来。”

        国藩应了声:“知道了。”便朝卧室走来。秉钰见国藩进屋:“正好,你爹回来了,让爹陪你玩吧。”

        曾国藩走近摇车:“泽儿,在家是不是又闹娘了?”

        国藩抱过纪泽,秉钰难受地唠叨着:“唉,这孩子越大越不听话,还不如小时候。一会儿也不想在车里待,把我缠得哟...”

        国藩面露难色地安慰着妻子:“王婶不是说,帮我们再找个帮手嘛,这一两天人就过来了。”

        秉钰忍着反应道:“等几天,我反应就过了,家里哪里承担得起三个帮工。”

        国藩说:“现在不是心疼钱的时候,爹临行前一再叮嘱,你和孩子第一重要。我已经答应王婶让她请人了。”

        秉钰接过纪泽对国藩道:“快换衣服吧,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

        国藩一旁换着衣服:“一下午都在润芝府上,胡伯病了。”

        秉钰问:“要紧吗?”

        曾国藩说:“肝上的问题,突然加重了。晚饭后我还要过去,岱云他们几个都还在那里。”

        这时,王婶来到门口禀报道:“老爷,夫人,饭好了。沅甫少爷还没回来,等他吗?”

        国藩想了想道:“给他留些饭菜,大家先吃。”

        ............

        胡林翼府上挤满了父子二人的同僚和朋友,只见,胡达源少气无力地卧在病榻,他向来探望的同事挥了挥手:“你们都请回吧,我没大碍。”说着他又转向儿子道,“请世叔们回府吧。”

        胡林翼忙将众人招呼到外间:“各位叔伯,时候不早了,家父担心叔伯们也上了年纪,侄儿就恭送叔伯们回府吧。”

        好友们见此状况,也只得说些宽慰的话,各自出府去了。

        胡林翼回到国藩一行面前:“兄弟几位也请回吧,不是我赶你们走,明天大家都还有公务。”

        曾国藩说:“我留下,万一晚上有什么急需,也好多个照应,你们几个陪竹茹先生先回府吧。”

        郑小珊说:“还是我留下吧,胡伯真有个什么情况,我可以应急。”

        梅钟澍道:“我和小珊一起留下吧,遇事好有个商量。”

        郑小珊说:“别争了!你们家都有孩子,今晚我和润芝陪护,明日视情况再定。快走吧,别耽误明天公事。哦对,麻烦竹茹兄和玉川,明日点卯时,帮我在部里告个假。”

        夜已经很深了,国藩从胡林翼府上回到家,便趴在灯下审阅肇森和国荃的作业。

        秉钰从里屋走出,见国藩依然没有睡的意思,忙为国藩倒上杯茶送至案头,国藩放下作业抬头对秉钰道:“霖生的眼睛看小楷很费劲了,他把儿子的作业拜托给我。正好我连同九弟的作业,一起给他们看看。”国藩看着秉钰欲言又止的样子:“你要和我说什么吗?”

        秉钰摇了摇头:“没,没事,你别太熬了,一家人全都指望你呢,别给自己熬出个好歹。”

        国藩说:“马上,马上就完,你先睡哈。”

        此时,钟鼓楼的钟声开始报时了,寂静的京城已进入丑时。

        客厅的两头房内,分别住着梅钟澍和儿子。尽管梅钟澍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咳声,但他憋得喘不过气,实在憋不过,又是一阵大咳。忽然他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肇森从卧室端着灯走进父亲卧室:“爹?您吐血了……”

        梅钟澍喘着粗气:“没,没事儿子,爹是咳嗽...喉咙震得了。”

        肇森一时六神无主,忙将灯放下将父亲扶平躺着,看着地上的鲜血恐惧道:“爹,我们去医馆吧?”

        梅钟澍痛苦地‘唉’了一声:“黑更半夜地去哪的医馆?爹躺会儿就好了,你睡去吧。”

        肇森忙为父亲倒了杯水:“爹,您漱漱口。”

        梅钟澍坐起,水刚喝进嘴里,一阵强烈的咳嗽连水带血喷射而出。肇森吓得水杯掉在地上:“爹!您这是怎么了?啊?”

        梅钟澍弱弱地向儿子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肇森吓得扑通一声跪在父亲床前,拉着父亲的手:“爹,您是不是旧病复发了?还是遇到什么不快的事了?”

        梅钟澍安慰儿子道:“不要惊慌,爹无大碍...你大哥今日来信说,你小姑父已经……唉,家人都在为他准备后事了。”

        肇森惊恐着脸:“这什么时候的事?爹怎么不告诉我?”

        梅钟澍说:“你还是个孩子,告诉你又能怎样?爹在想,我梅家怎就这么家运多舛呢?前年你大伯过世,去年你堂哥早逝,你小姑刚到中年,丈夫也...这叫你奶奶可怎么活...”

        肇森劝慰着父亲:“爹,您先不想这些好吗?我们离家那么远,也不是一句话就能回去的。我知您疼爱小姑,担心我奶奶,可您也要心疼心疼自己啊!弟弟才刚刚十岁,您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们怎么活啊...”

        梅钟澍连连摇头道:“爹不会,爹不会撒手我儿的...只是我想不通,爹这大半辈子,为什么始终在生离死别中度过...”

        肇森抹着泪道:“爹也有欢聚的时候啊,瞧,孩儿不正陪着您嘛?不好的事情,暂且不要想好吗?爹,儿子求您了。”

        梅钟澍张着嘴喘着气道:“好儿子,爹不想了,不想了...”

        肇森说:“爹,我守在您身边,您好好睡上一觉,等天亮了我们去医馆。”

        梅钟澍说:“你不用守着我,回房睡去吧,过不了两个时辰爹就要点卯了。我会抽空去看医生的。”

        肇森说:“不行!今天您无论如何不能再去公干了,一定要先到医馆看病。”

        梅钟澍无力地瘫在床上,肇森借机跑去厨房,端来些炉渣准备清理地上的血迹。梅钟澍忽地又趴在床沿,干咳不止,一口口殷红的鲜血喷射在地上。肇森忙帮父亲拍背,梅钟澍又是几口鲜血喷涌而出,肇森看着地上的血,惊吓地哭喊道:“爹,我背你去医馆,现在就去!不能等了!”

        肇森要拉父亲起身,梅钟澍摇摇头又瘫在床上:“你一个小孩子,怎能背得动爹...”

        肇森看着瘫在床上的爹,又看看地上的鲜血,像只受伤的小鹿,恐惧,抓狂,而不知所措,肇森哭喊着:“爹,您坚持一下,我找小珊叔叔过来。”

        梅钟澍想要说什么,突然又想咳嗽,他竭力忍着向儿子摆了摆手,肇森心急如焚地:“爹,您不要说话,千万不要再说话!你挺住,一定挺住!等我,等我啊……”

        梅钟澍再想制止肇森,人已跑出了房门……

        曾国藩的小院,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寂静。各屋的灯同时都亮了起来。张升走出屋来开大门,没等张升问话,肇森便急促道:“老爹,我找涤生叔叔有急事。”

        恰时,国藩和秉钰,王婶和国荃,各自从卧室走出。肇森疾步上前:“涤生叔叔,快,快去救我爹...”

        曾国藩大吃一惊:“你爹?你爹怎么了?别急孩子,慢慢告诉叔叔。”

        即将虚脱的肇森,喘着大气:“我爹他大口大口地吐血,吓死我了...我先去了小珊叔叔家,他不在...”

        国藩和秉钰对视下眼神,秉钰催促道:“快去吧。”

        国荃说:“哥,我和你一起去。”

        国藩对国荃道:“小珊现在润芝府上,这样,我去找小珊,你快随肇森回去照看霖生兄,我和小珊随后就到。”

        国藩说着便和国荃及肇森匆匆出了大门。

        等郑小珊等人赶到梅钟澍的家,天际已泛鱼肚白。

        国藩、陈源兖、李文安,围在梅钟澍的床榻前,小珊面色凝重在为其把脉:

        儿子肇森站在外屋,恐慌地不住地抹泪,国荃站其身边安抚道:“别担心,你爹会好的,啊?”

        肇森忍着哭,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片刻,小珊松开梅钟澍的手,对梅钟澍淡然一笑:“霖生兄,不必紧张,您是老毛病复发,吃上几剂药便会好的。去年小岑在时你不就犯过一次。”

        梅钟澍松了口气:“我想着也无大碍。儿子小,见到血就吓得恐慌。瞧这大半夜的,还把你们都给招来。”

        郑小珊说:“儿子这么做是对的,你老兄若真有个什么好歹,我们这些兄弟,

        不该第一个知道吗?”

        国藩对梅钟澍道:“润芝让我转告你,说这两天,腾出身就过来看您。”

        梅钟澍摆手道:“别别别,千万不能让他过来,他父亲那头已经够棘手的。我没能帮上他的忙,就已经过意不去。”

        李文安安慰道:“霖生,这会儿你不宜多说话,还是静躺一下。我们几个到外屋坐坐。”

        梅钟澍说:“既然我没大碍,你们就各自请回吧。”

        陈源兖道:“还回什么家呀,天马上就亮了,等下,我们直接就从你这点卯去了。”

        国藩说:“霖生兄,您躺着静一下,我们外屋说话。”几人不等梅钟澍回话便走来客厅。肇森见叔叔们全都出来,忙迎了上来,“小珊叔叔,我爹严重吗?”

        郑小珊违心道:“你爹他……不严重。肇森,趁叔叔们都在,你赶紧也去歇息一下。你还是个孩子,不能没有睡眠,接下来照顾你爹的重任还在后面呢。”

        肇森苦愁着脸:“爹这样子,我怎能睡得着。”

        曾国藩说:“去吧孩子,这里有叔叔们在你不用怕。爹的病一天不好,叔叔是不会离开的。放心睡去吧,别让爹再担你的心。”

        国荃拉着肇森:“来吧,听叔叔们话。”

        肇森被国荃拉到卧室,一行人将目光齐转向小珊,小珊哀痛地摇了摇头:“肺痨。”肺痨二字犹如晴天霹雳,各自心情难以言表。国藩走近小珊,几近崩溃地低声道,“难道真的就?”

        郑小珊惋惜地甩着手道:“太晚了,已经蔓延至五脏六腑。唉,真的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硬撑到今天的。等下天亮,我即刻去找我的老师王太医,看他能否有挽救的余地。”

        ............

        张升听到有人叩门,忙向大门走来,他将大门打开一看,迎面看到一个挎着包袱的姑娘:“姑娘,您这是?”

        那姑娘说:“啊,我叫春梅,是王婶介绍来做帮工的。”

        “哦哦,请随我来吧。”

        张升关上大门,带着春梅来到王婶屋:“他王婶,这位春梅姑娘找您。”王婶忙放下手中活,热情迎上:“啊,我想着你明天才来呢。”张升见二人亲热说话,便退了出去。

        春梅笑道:“在客栈多住一天,多打一天店钱,索性就今天来了。”王婶接过春梅的包袱,放在新铺的床上:“瞧,床铺我都给你安置好了,我们俩住一屋。”春梅浏览着室内,满意道:“嗯,挺好。以后还要王婶多多关照才是。”

        王婶道:“你来了,王婶以后也多个照应。”

        “我的情况,王婶都和主人说了吧?”

        王婶说:“都说了!走,我这就带你见夫人去。”

        王婶将春梅带到北屋门口,回头对春梅道:“你等下,我禀告夫人一声。”

        “夫人,我说的那姑娘见工来了。”王婶走进房来笑眯眯地说。

        秉钰正在卧室外间整理国藩的书柜,一旁,纪泽正在摇车里玩耍:“哦,快让她进来。”

        王婶招呼春梅进了屋,春梅礼貌地施礼道:“春梅给夫人请安。”

        秉钰看着春梅和蔼道:“啊,不必多礼。听王婶说,你给好几户人家都带过孩子。”

        春梅说:“是的夫人。我来京城五年了,一直是给主家带孩子来着。”

        秉钰说:“嗯,很好,咱们家人不算多,孩子一岁半了,不一定非要你一人带,我有空也可以带孩子的。”

        春梅说:“夫人身子不便,保重身子才是要紧。夫人放心,带孩子做家务,我样样都行,保证做得让夫人舒心,安心,放心。”

        秉钰说:“哈,我喜欢你的爽快。春梅,我们家没有过多的礼道,以后,你把这当自己家,把我当姐姐好了。”

        春梅忙说:“夫人,春梅不敢没大没小,家里有什么事,夫人尽管吩咐便是。”

        秉钰呵呵一笑:“来吧,你和小少爷认识一下。”

        王婶说:“小少爷名叫泽儿,可聪明了。”

        春梅从身后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拨浪鼓,走到纪泽面前:“泽儿,泽儿,你看这是什么?嗯?喜欢吗?”

        纪泽望着布咚布咚响的拨浪鼓发笑:“好好玩也。”

        春梅伸出手要抱纪泽:“让我抱抱好吗?我带你出去玩。”

        纪泽马上看秉钰的脸色:“泽儿,这是你的小姨娘,愿意跟姨娘出去玩吗?”纪泽乖巧地点点头,春梅将拨浪鼓递给纪泽,一把将其抱出了屋。

        秉钰和王婶对笑道:“这姑娘蛮喜庆的,不错。”

        王婶点头道:“春梅是个极有眼力且手脚麻利的人。我们同在王爷府听差,一起待过一年。后来,因为我婆婆过世,我便请辞了。”

        “嗯,她的事您给我说过。”

        王婶说:“是的夫人,那您多歇着,我去准备午饭。”

        “好的。”

        王婶出屋,恰与国荃走了个顶头:“哦,沅甫少爷回来了。”

        国荃笑道:“哈,王婶。”

        秉钰慌忙走到屋门口:“九弟,霖生大哥怎么样了?”

        国荃说:“他情况非常不妙。小珊兄诊断为肺痨,已经是晚期。宫里的王太医也来了,结果是一样。”

        秉钰惊慌地‘啊’了声:“这可怎么是好?前几日还来我们家做客,怎么一下子...真的就无药可救了吗?”

        国荃说:“现在,大哥的朋友和同年都在那里,大哥让我回来和嫂子,还有岱云家打个招呼,他们一时回不了家。嫂子有什么话要给大哥带吗?等下我还要过去。”

        秉钰不觉眉尖微微一蹙:“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爹临走前,他还带着儿子过来,让爹给他家乡的儿子捎带书和笔,家里东西尚未收到,难道他...”

        国荃催问着:“嫂子还没告诉我,给大哥带什么话。”

        秉钰说:“不是嫂子有孕在身,我立刻就想过去看望。告诉大哥,家里帮工全到齐了,不要让他担心家里任何人。霖生是大哥的患难同年,就让他陪霖生兄到最后一刻吧。”

        国荃钦佩的目光看着秉钰。秉钰难过地手扶桌子,摇了摇头。

        ............

        国藩、陈源兖、国荃、黎吉云和一名老郎中从梅钟澍的客房往外走着。肇森追赶着过来,焦急地想问医生,被国藩止住:“肇森,你快回屋照看着爹,我们送送先生。”

        国荃会意地忙拉住肇森:“走,我们守着你爹去。”

        肇森含泪看着一行人朝大门口走去,回身对国荃道:“沅甫叔叔,大家是否在瞒着我什么?是不是我爹没救了?”

        国荃说:“别说傻话,叔叔们不断找新的医生,他们是想探求更好的良方,使你爹好得更快些。”

        国藩一行走到圆通观大门口,黎吉云对医生试问道:“先生...”黎吉云话没说完,那医生抬手制止道,“我就说过,王太医已经来过,我就不该再来。恕本人医道乏术,唉,准备后事吧。”

        此时的梅钟澍,眼窝塌陷得很深,他神色困顿地半卧在床头,国荃和肇森依偎在床边。国荃有意转移话题:“霖生兄,想不到肇森的楷书写得比我还好。”梅钟澍惨淡一笑:“唉,你是谦虚,肇森太稚嫩,尚须千锤百炼。”

        说话间,国藩和陈源兖及黎吉云走来。国藩忙安慰梅钟澍说:“哈,樾乔兄引见的这位先生很是高明,他下的方和王太医一样。所以,咱们继续按王太医的方子使用就是。”

        梅钟澍暗自领会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他淡笑一下对儿子道:“肇森,屋里狭窄,你和国荃叔叔到书房练字去吧,多听听他的指教。”

        国荃忙拉着肇森:“走,等下把你写的字拿给爹看。”

        国荃和肇森刚刚走出,梅钟澍便掩面而泣。曾国藩即刻安慰道:“霖生兄,有病咱想办法治,去年,我昏迷了两个月,现在不还好好的?别这样,啊?”

        梅钟澍无限个感慨涌上心头:“涤生,岱云,樾乔,你们知道,我与你三人是怎样的一个感情。我真是一万个不舍啊!倘若真有来世,我会寻找你们的...”

        黎吉云苦着脸道:“霖生!胡说什么呢!”

        陈源兖说:“霖生兄,大家说好明年春节在你这聚会的。”

        梅钟澍孱弱地摇摇头:“涤生,岱云,樾乔,霖生恳请三位再我为做最后两件事。”

        曾国藩说:“别说最后好不好?你说一万件事我们也为您做。”

        梅钟澍说:“麻烦你们帮我找位画工,为我画张像留给我的子孙。再者,我的后事,肇森儿尚小,家人又鞭长莫及,只能拜托三位兄弟了。”

        陈源兖两手捂着耳朵,近乎咆哮地:“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您能不能不说这些?我们这辈子兄弟还没做够呢,您怎么能说这个话?”

        曾国藩说:“你和我约定好的,年底你要出诗集,你那么多诗稿都还在我那里,说要我帮你修改。此时,你活生生地和我们交代后事,是否对我们太残酷了...”

        梅钟澍说:“涤生,对不起,愚兄愧对你的一片热忱。此刻,和你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我知道说不完了。自己的很多愿望,也都将化作无尽的遗憾。天意弄人哪...如果,你们有机会回家乡,记得到我坟头和我说说话,将你们新的诗作念给我听听……”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子时,梅钟澍卒于北京圆通观。噩耗传来,戊戌科同年皆腾书相告,连同会试师座也从异地赶来为其吊唁。一个时代的士子之楷模,如同流星划过,京师士大夫莫不咨嗟涕洟,哀其志,钦其人,服其学,皆颂霖生真君子也。挚友曾国藩挥泪为其写下:

        ‘万缘今已矣,新诗数卷,浊酒一壶,畴昔绝妙景光,只赢得青枫落月;孤愤竟何如,百世贻谋,千秋盛业,平生未了心事,都付与流水东风’的挽联。并于其共同好友李隆萼的书信中哀叹:‘燕婉之群,先弱一个,抚今追昔,可胜潸然。日随诸君子问医药、视含敛,闵孤弱之无依,伤欢聚之不再,中夜以思,惄焉如捣’。以表痛失好友之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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