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流水匆匆,又到新桃换旧符之时,沈家这个新年,注定不会平静。
外头的形势越来越紧张,顾泽芝虽然被困在沈家大宅里,也有所耳闻。
沈明远和沈韫严如今晚上不回家而是在军中大营里过夜已是平常事,如今家里闲着的男人,只有沈韫安了。
“吃药了。”顾泽芝一手端着红木托盘,一手推开门,屋子里一股空气不流通的味道,使得人胸口发闷发滞。她强忍着不舒服,走到挂着杏黄色百子千孙床帘的榻前,伸手去掀那帘子,“快吃药吧,等会儿要凉了。”
那帘子几乎将整张花梨木的拔步床都包了起来,要掀开了,才能看见那被厚重的棉被紧紧裹住的、如同蚕蛹一样的人。
前一世顾泽芝在这张床上,曾经流过多少眼泪,最后,更是死在床前三步的地方。而如今,逐渐在上面消耗生命热力的,换成了沈韫安。
这到底算不算是报应?午夜梦回,顾泽芝不止一次地双手合十、叩问上苍,可是,她从来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沈韫安似乎都没了人形。
这样的打击对他来说是无比深重的,自打他成人的那天开始,便依仗着自己出类拔萃的家世和让人眼前一亮的皮相,在百花丛中无往不利。虽然其中也曾经遇到过顾泽芝这样的硬茬子,可让他自豪自信的是,哪怕是清高自许的顾泽芝,也不得不乖乖嫁给他,奉了媳妇茶、跪过沈家的祖先牌位。
可如今的他,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病人一样,经月地卧在床上,细细算起来,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出过这间房门了。
顾泽芝望着他泛着死灰色的面容,面无表情。他以往用来勾人的桃花眼,已经像两眼干涸了的泉水,而曾毫无操守说出过无数甜言蜜语的嘴唇,也深深地瘪了下去,苍白干燥,结着厚厚的干皮。以顾泽芝自上往下的视角看起来,面前的沈韫安、她名义上的丈夫,跟地狱里的恶鬼,也相差无几了。
“到了午时了,该吃药了。”顾泽芝又说了一遍,虽然听不出丝毫的不耐烦,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已经慢慢地失去耐心了。然而沈韫安,依然是置若罔闻。
顾泽芝无奈,伸腿将一旁的红木小杌子勾了过来,自己坐下身子,端起青花小碗,准备来喂沈韫安。
沈韫安余光瞥见她,身子像虫子一样蠕动了两下,将脸转向了墙壁,留给顾泽芝的,是一个后背。
顾泽芝端着药碗的手凝固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才自嘲地笑了笑。
“你不要吃药。”她弯下身子,去够床脚边的那只黄铜痰盂,“也对,你并不是病了,吃药也于事无补。”
她将碗里黄褐色的药汁一滴不剩地倾在了痰盂里,一只手扶着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们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笔挺地站在榻前,觉得这副场景何等熟悉?只不过如今面容冷酷、言语无情的人,是她顾泽芝。
“你的父亲、母亲、兄长,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屑地白了沈韫安一眼,嘴角凝起个讥诮的微笑,“只有我知道,沈韫安,只有我,一切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不再理会如同困兽一般在床上胡乱挣扎的沈韫安,也似乎听不到他喉间嗬嗬作响的声音。顾泽芝拍了拍手,拉开了屋门,贪婪地吸了几口外间的空气。
冬日的空气冷冽却清新,还夹杂着几缕来自遥远关外的风雪的气息,冷不防地通过鼻腔钻进顾泽芝的肺腑,冻得她一个激灵的同时,方才在屋里的憋闷感,也渐渐地消散了。
“娘!”一声清脆稚嫩的叫声,将顾泽芝拉回了现实世界。她蹲下身子,接住向她猛跑过来的小女孩儿,压低了声音嗔道,“不是对你说过了好多遍,不许叫我‘娘’,这可不是好顽的,万一叫你外祖母听见了,怕就要将你抱回去了。”
小孩子长得快,这短短半年,薛灼已经长了老大一截。之前的衣裳都小的不能穿了,顾泽芝拿出七、八匹陪嫁来的料子,找了锦平城内最好的裁缝铺子,一气儿给她做了四五套衣裳换着穿,日日将她打扮的花团锦簇。
例如今日,为了应景儿,薛灼便穿着一身大红色满地金的袄裤,外头披着葱绿的狐皮边儿小斗篷,脚上等着大红色的小麂皮靴子,软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揪揪,用金珠儿线系紧,脖子上又挂着一串嵌宝缀玉的璎珞,论起贵重,直能跟前朝的小郡主们比肩了,哪里像个失母缺父的孤儿呢?
因为顾泽芝的悉心照料,满院子的下人没有一个敢不把表小姐放在眼里,也养成了薛灼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今她渐渐长大,越发活泼,成日里惹鸡打狗,好不顽皮。
可即便是这样的薛灼,听见顾泽芝说外祖母有可能将自己抱回去,也大大地害怕起来。
她扁了扁嘴,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一样,紧紧搂住顾泽芝的脖子,将头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不回去。”
顾泽芝心都快要化了,真想好好搂着小薛灼哄哄,可是她不得不硬下心肠,将她细软的小胳膊拉下来,“既然不想回去,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薛灼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断断续续地道,“嬷嬷说,娘照顾阿灼。”
她这话说的没头绪,顾泽芝却一下听懂了,眼底一阵酸涩,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泪意。
薛灼的意思是,奶娘告诉她,只有亲娘才会像顾泽芝一样照顾她,她已经将顾泽芝认作她的娘了。
“嬷嬷说的不对,”顾泽芝硬着头皮,“表嫂也会待阿灼很好的。”
小女孩儿明净的眼神比最清的溪水还要剔透,生生将顾泽芝看出了负罪感。她将薛灼抱了起来,一边往出走,一边絮絮叨叨地,“不然阿灼自己想一想,大表嫂是不是也对阿灼很好?阿灼最爱吃的蟹粉小笼,是不是大表嫂派人送来的?”
薛灼歪着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小脸都皱在一起。顾泽芝正要庆幸到底是小孩儿好哄,就见她一脸郑重地摇了摇头,“玥姐儿。”
她倒还真是提纲挈领、言简意赅!
顾泽芝险些晕倒,她是说涂芳凝有玥姐儿,根本没往顾泽芝的陷阱里跳。
“不知道哪儿来的天煞小魔星!”顾泽芝咬牙切齿,伸手揪了揪她肉嘟嘟的小脸儿,“总之以后不许叫我娘!听到了没有!”
薛灼憨笑着将头倚在她肩窝,小嘴儿一吧唧,“椰子瓦片。”
“还会要挟人了!这个季节,去哪儿给你找椰子?”顾泽芝头痛万分,薛缜为人最是沉稳,沈辛夷她虽然没见过面,却也耳闻晓得是个文雅知礼的女子,怎么会养出薛灼这样的小促狭鬼儿?
“该不会,是我带坏了你吧?”顾泽芝和薛灼大眼瞪小眼,呐呐地道,“那可完了,你爹爹就你一块骨肉,要是知道我将你带成这样,还不气死啦?”
她自言自语的,没想到薛灼竟然听懂了,一脸不认同地望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爹爹,不气!”
顾泽芝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她摸了摸薛灼的头,“你个小嘴儿,真是会说。”
想到薛缜,脸不由红了半边,心道自从上次他从春绯姨娘手下人跟前解救了自己回来,又说了那么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这么久的时间,竟然再没音讯了。
一念至此,顾泽芝的脸便垮了下来。她将薛灼搂得更紧,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做什么?”一个老成低沉的女声响了起来,“大过年的,大家都高高兴兴,怎么你在这儿叹起气来了?真是晦气!”
顾泽芝脸色一沉,缓缓地转过身子,也不理昂着头准备对自己发威的沈夫人,只冷声呵斥她身后的贴身丫鬟,“我认得你,你原是夫人屋里的二等丫鬟,叫小春的,如今是接了芦苇的班儿,连名字都改了,对不对?”
芦苇低头应道,“是,二少奶奶记性真好。”
“我记性自然好,你的嘛,却不怎么样。”顾泽芝一眼都不去瞧沈夫人,只噙着一丝微笑道,“老爷是怎么说的?‘夫人身子向来不好,管家的事情全权交给大少奶奶,夫人只用在屋子里休息就好’。”
她声音突然高了几分,“老爷的话你都敢当耳旁风?这么冷的天,竟然带着夫人四处乱走,是想作死么?”
芦苇甚少见到顾泽芝这样疾言厉色,吓得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奴婢不敢,原是不敢的,是夫人自己……”
“成了,既然知错,还不快些请夫人回去!“顾泽芝一挥手,打断了芦苇口不择言的辩解,迆迆然地转过身去,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顾泽芝,你好大的胆子!”沈夫人忍无可忍地甩开了芦苇搀扶自己的手,颤巍巍地指着顾泽芝,“你等着,非要安儿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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