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蓟在锦平游说沈明远不成，又将主意打到了顾谢桥身上。他自己住在城外，却在清池最豪华的“凯渥饭店”包了一整层套间，为顾煜和一行人起居做准备。

        “山田蓟这样做作，难道真以为我们死了不成？”顾家老宅里，顾苍离接到来报，觉得愤懑，又觉得不可思议。

        “他在锦平吃了排头，就想着来清池找补，这不是明摆着么？”顾谢桥衔着烟斗，坐在写字台后头看军报，一边不屑地道。

        “可是……”顾苍离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听下头说，他好像请了逊……小叔叔回来……”

        “你说什么？”顾谢桥大惊失色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烟斗都掉了下来，迸溅出的火点将军报烧着了。

        顾苍离连忙拿了一盅茶水泼过去，好在不过星火，倒也没有烧着别的东西。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顾谢桥气得脸都红了，顾苍离不得不安抚父亲，“老家的人靠不住，您也是知道的。马叔叔死了，马家大哥倒是安置了小叔叔和婶娘，可他们凭空消失，咱们只想着是徐国人掳了他们去，可现在想想，说不定是小叔叔自己趁乱走了也未可知。”

        顾谢桥缓缓地跌坐了下去，“他想做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啊？”

        他虽然这样问，可是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他了解顾煜和，虽然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人驱逐出了皇城，可是他知道，顾煜和的心，从来没有一日，是从那龙椅上走下来的……

        他在这里愁肠百转，与他同胞所生的弟弟却和山田蓟一见如故。山田蓟是个人精，几乎在照面的刹那，就将顾煜和看了个透彻。他看起来就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竭尽所能地想要维持曾经万人之上的高贵仪态，却显出一副可笑无聊的情状来。

        这样的人，可比沈明远、顾谢桥这些人好对付的多了。山田蓟脸上浮现出真心的笑容，走上来恭敬地欠身行礼。

        顾煜和倒是很慈和，“山田先生不必多礼，既然我应了你的邀请来到清池，咱们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山田蓟连忙做出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请顾煜和上车。汽车宽敞舒服，顾煜和十分满意，可进城的时候畅通无阻，根本没有人上来询问一句，又叫他隐约觉得不安。他怔了怔，问出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这清池，如今还是顾家当家吧？”

        山田蓟差一点就大笑了出来，他低下头，装作整理袖口的扣饰，才好不容易克制了笑容。顾煜和这样的人，自尊心是在长久的自卑和吹嘘之中发酵出来的，比一般人都强得多。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笑，就前功尽弃了。

        山田蓟认真地看着他，“是的，在下很钦佩顾司令。”

        “那就好。”顾煜和倒也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人，听他这样说便点了点头，“毕竟是我唯一的兄长，也别太过分了，我不想难为他。”……

        顾煜和好哄，山田蓟又精明，两人不过短短一时，就相谈甚欢。到了饭店，山田蓟又召了他几个亲信的军官来，这些人都是套好词儿的，无一不是百般奉承顾煜和，直将他吹捧的飘飘然。

        当晚自然是设宴接风，不过稍事休息，顾煜和便喜滋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召下人进来整理衣装。

        “皇后和贵妃呢？”他对着一人高的落地玻璃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非但没有赶路之后的疲惫容色，反而红光满面，看起来精神奕奕。

        “皇后娘娘累了，已经睡下了，贵妃娘娘看着他们收拾箱子呢，奴才这就去请贵妃娘娘过来？”那人一边帮顾煜和理袍角，一边恭敬地回道。

        “这么早就睡下了？”顾煜和掏出怀表瞧了瞧，倒也不以为意，“她身子弱，早歇了也好。”自然是好的，如今郭锦绣越发是破罐子破摔了，竟然在火车上跟贵妃说那样的话，还好自己及时醒来了。顾煜和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股似兰非麝的香气似乎还在自己指尖缭绕。

        他不喜欢郭锦绣用那药，可是如果那药可以让她安静些，他也是不吝于给她的。

        看来，又要贵妃陪她去赴宴了。他对着那下人努了努嘴，“你去，告诉贵妃，晚上山田先生设宴，让她打扮打扮跟我去，可别失了体面。”

        那下人领命去了，没过多久便回转，期期艾艾地道，“陛下……贵妃娘娘说她累了……”

        顾煜和正在镜子前端详自己，他一向不是个在意外表的人，可是到了清池，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变得处处在意了起来。也许是为了在气势上就能压制住别人，也许，他也知道自己迟早会和顾谢桥见面，他想让他知道，自己还是可以过得很好的。

        是故他听到下人的话的时候，还愣了几秒钟，才回过脸来，“她说她不来？”

        那下人半晌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真是要造反了一个个！”顾煜和突然就发起怒来，一脚踢翻了搁在地上的衣裳架子，一架子长袍、马褂、西服、大衣都应声委地，那下人连忙上去收拾，他却连理都不理，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他怒气冲冲地冲到门外，就看见隔壁的门开着，下人们纷纷拿着东西走出来，想必是整理好的。贵妃坐在临窗的小躺椅上，一只手按着额角，一边还是亲自瞧着他们收拾。

        若是一般的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这样劳心劳力的，怎么也会多几分体恤。可顾煜和，自打生出来，就比旁人少了一段情肠。

        “全都给我滚出去！”他一声大喝，差点吓得贵妃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她惊慌地抬起头，站起身来，“陛下这是怎么了？”

        下人们都生怕自己做了池鱼，不过须臾之间，竟然跑的一个都不剩。贵妃呆呆地站在地上，看着顾煜和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脸色阴沉得吓人，“你说你累了？”

        “是，许是刚下了火车……”她话音还没落，忽然被顾煜和一把捏住了颈子。她大惊，手足并用地挣扎起来，谁知道越挣扎，他就捏得越发用力。

        “你们一个也是累了，两个也是累了，还是我太仁慈，没有三宫六院的养来气你们。”顾煜和气得眼睛都发红了，“有哪个皇上像我一样的？那些世祖、世宗，哪个不是后宫佳丽三千？怎么，我给你们脸面，你们反而不要了？”

        空气一点一滴地从她胸腔中流走，她的眼睛开始上翻，脚还在蹬着，头脑已经是一片迷蒙，只能听到顾煜和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你在做什么？”突然，一个尖利的女声惊慌失措地响起来，贵妃只觉得眼前一暗，颈子上的力气突然一下消失了，新鲜的空气猝不及防地扑了进来，让她大声地咳嗽起来。

        郭锦绣不是睡下了么？贵妃捂着颈子，头痛欲裂，她的眼睛看不清，只能瞧见一个消瘦的身影向着自己跑过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转过脸恶狠狠地骂顾煜和，“你真是个有本事的男人！让徐国人将你骗得一愣一愣，却到自己女人这儿逞威风！你不要脸，我还要！”

        郭锦绣将贵妃扶了起来，她病弱瘦小的身体在这一刻却似乎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她身量还比贵妃矮半个头，支撑着她，却似乎不费什么力气。顾煜和方才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眼下看着贵妃的惨状，倒也讪讪地想要上来帮忙，被郭锦绣狠狠地甩开了。

        “我、我不是……”他还要解释，郭锦绣一脸地不耐烦，“出去出去，你出去了，我才能看看她伤成什么样了。”她虽然这样说着，手下却已经解开了贵妃的颈扣，只见她娇嫩白皙的颈项上，一圈紫红的手指痕，就像一个项圈，牢牢地箍着。

        顾煜和没料到自己下手这样没轻没重，一看也惊了，“哟”了一声，连忙开始翻箱倒柜，“咱们带出来的伤药呢？我记得还有大半瓶的……”

        “没了！什么都没了！”郭锦绣突然爆发起来，她的眼泪珠子像不要钱一样滚了出来，“你糟践我也就算了，何必要糟践她呢？她本来就是无处投奔才跟了你的，这样可怜，你还对她下这样的狠手，顾阿满，你还是不是人？”

        一时间郭锦绣的哭骂声、顾煜和喃喃的解释声，充斥了整个房间。贵妃瘫在床上，心里一阵火热一阵冰凉，好像两面煎熬一样。她张开眼睛，看着饭店里高高的天花板，上头吊着水晶吊灯，闪闪烁烁的，似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到底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让自己身处这样的境地？他们在吵什么？为了谁吵，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们自己？

        喧嚣的声音如同一把把重锤，不断地敲击在她的太阳穴上，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声音还带着几分嘶哑，“陛下，娘娘，我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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