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拉开门,果然见顾煜和还在睡着,郭锦绣倚在床头,垫着柔软的天鹅绒枕,闭目养神。
“娘娘,药拿回来了。是现在就喂陛下吃么?”贵妃轻声细语地请示道。
“不必着急。”郭锦绣恹恹地睁开了眼睛,从她手中接过药丸,随意地丢在窗边的小茶桌上,“他现在睡着,叫醒了又是一场闹。”
可是他若是醒了,那酒也就醒了大半儿,再吃解酒药做什么呢?贵妃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敢出言询问,只是低声应是。
“你今年多大了?”郭锦绣微微支起身子,像是突然有了兴致一般,也可能是火车上实在无聊,惹得她想和别人说说话了。
“回娘娘的话,臣妾今年二十。”贵妃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却也规规矩矩答了,就听见郭锦绣哈地笑了一声,“你年纪居然这样大了,平时倒是看不大出来。”
贵妃也不知道她这话是褒是贬,只有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郭锦绣躺着,她却是站着,在行驶的火车上、穿着前朝的高底鞋还要保持仪态的优雅,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她感觉自己的背脊似乎都被汗湿了,可没有郭锦绣的许可,她也不敢自己坐下。
“我跟着陛下那会儿,才十二岁。”郭锦绣好像并没有看见她的难过,径自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隐约可见远处的山峦层叠,也是披着雪的,整个世界冰冷剔透,如同个大的琉璃花园一般。
郭锦绣的目光透过车窗,湿漉漉的,没有任何目标却又坚定无比,就像是在一片苍茫世界里,寻找自己的过去。
“自从我记事以来,我爹娘就告诉我,我是要给皇上做女人的,我的一举一动都跟家族荣宠牢牢地系在一起,如果皇上喜欢我,就会给全族带来烈火烹油一般的喜悦和嘉赏,如果他不喜欢,我就会一个人在那座寂寞深宫里慢慢毁灭,家人完全帮不上忙。”她也不看贵妃,声音幽幽的,像是从一个非常遥远孤黑的地方传来的,“我那时候还小,听了他们这么说,吓得不得了,哭着喊道,‘我不要给皇上做女人!’,你猜怎么着?”
她饶有兴味地抬起头看着贵妃,笑眯眯地问道。
贵妃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虽然笑着,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反而是无尽的悲哀和浓重的无奈。她虽然容色残败,一对眼睛却还是清亮乌黑,长长的睫毛像一道珠帘,眼波流转之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绝色美貌。
“臣妾不知道。”贵妃很不习惯她这样跟自己掏心掏肺地说话,可是又没有什么借口能让她离了这儿,也只有扎着手听着。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怕是也想不到,我爹听了我的话,一个耳光就将我扇倒在地上,我娘一下子急了起来,不顾体面地大声叫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过的,不能打这孩子的脸面的吗?’……”
贵妃瞠目结舌,郭锦绣看着她的表情,开心地笑了,“你别不相信,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我四岁上家中就请了四个教养嬷嬷来教妇德、女红、烹饪、管家,过了一年又请了先生来教我读书、骑射,学的第一课,就是‘不得妄言,守成藏拙’,我是不会撒谎骗你的。”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只是……”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爹我娘都很奇怪,说不定,也会将我看做是怪物。”郭锦绣从来没像今天一样,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已经有些微微气喘,“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位子是一团火,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都会被烧的面目全非,你原本是个玉洁冰清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倒自己往火坑里跳……”
她话音未落,到底气力不继,大声地咳嗽了起来。她的身子已经很衰弱了,这样一咳,胸腔里就像有个人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听着便叫人心惊肉跳。她咳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一只手扶着小茶桌,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贵妃手足无措,只得上来替她抚着后心,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倒水,手不慎触到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冷。她下意识地瞧了瞧,就见郭锦绣一只细瘦得如同五六岁孩童的手腕子上,还挂着一串翡翠佛头的碧玺手串,颗颗如同小拇指头大,粉的耀眼,衬得她肤色益发枯黄。
等到好不容易安顿好了郭锦绣,贵妃的额角都已经冒汗了。她从衣襟处抽出帕子,刚抹了抹,一转眼,险些被惊得跳了起来。
顾煜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按理说是宿醉之后的人,可是他的眼神一片清明,像一口古井水一样,波澜不兴地望着自己。
“陛下、陛下您醒了……”她不知道顾煜和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和郭锦绣的对话他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多少。想想那些话也算是对他的不敬之语了,贵妃有些担心地望向郭锦绣,却看见她将脸转到了墙那边,眼睛紧紧地闭着,倒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里没你的事情了。”顾煜和缓缓地坐了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盯着郭锦绣的背影,“你出去将皇后的药拿进来,便到旁边的包间里头去休息吧,记得叫下人不必进来,你也不必再进来了。”
他的语调也没有什么起伏,可是贵妃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安。她应了一声,回头去看郭锦绣,似乎是看见她瑟缩了一下,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皇后累了,一会儿又要吃药,这回由我亲自来伺候她。”顾煜和似乎是在对她解释,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夫妻嘛,本来就是同林鸟……”
顾煜和虽然对贵妃一向礼遇,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命令,她都是不能违抗的。她待着的包间与顾煜和、郭锦绣那间不过是一墙之隔,虽然隔着厚厚的皮垫子,她也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哭泣和呻吟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郭锦绣细细的求饶声。
她紧紧地攥住身下铺着的棉垫子,那面子是丝绸的,捏也捏不起来,她力气大一点儿,就听见一声轻微的撕裂声。那些曾经是最优秀的绣娘费工费力连缀在一起的经纬丝线,就这样,“嘣”一声,全断了。
到达清池的那一天,早上便飘起了小雪。等到火车驶进站台,地上的积雪已经能覆盖住人的脚背了。可即便是这样,山田蓟安排下的徐国兵士依旧整齐地列队恭候顾煜和一行人的大驾光临。
顾煜和穿着一件石青色万字不到头的棉袍子,外头套着黄色的马褂,披着一件黑貂大氅,水晶眼镜挂在耳朵上,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脚下皮鞋锃亮。他得意洋洋,照别人看起来,却有些不伦不类,可是谁都不敢说。
他一个人器宇轩昂地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几个点头哈腰的下人,贵妃搀扶着郭锦绣便落在了后头。
也许是旅途劳累,也许是别的原因,郭锦绣的气色变得越发差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灰败的青色,整个人看着就像一朵枯萎的干花,却被顾煜和逼着,不得不早起就开始打扮更衣。她此时穿着一件格外隆重的满地金绣凤袍子,银狐大氅压得她几乎都直不起腰来,却还是要穿着前朝的高底鞋。
她几乎是全部靠着贵妃的支撑,才能慢慢地踱步。她现在头发掉的很稀疏了,梳什么发式都不好看,倒也只有前朝那种古怪的、将死人假发掺进真发里头挽髻的发式可以挽救她。她今天戴着的是一支金镶玉喜上梅梢的长簪,旁边缀着长长的红宝石和紫晶流苏,险险都要戳进贵妃眼睛里头去了。
顾煜和一直大步地走在前面,这时候终于大发慈悲地站住了脚,等自己的一妻一妾赶了上来。他眼睛里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可是在外头为了表现出自己仁慈儒雅的一面,还是温文地道,“若是还没死,就走快些。”
贵妃被他这话唬了一跳,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而郭锦绣,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气,“我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想必离死,还有几天,难为陛下苦等了。”
他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很轻,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如果不是离得近,谁也不会知道,这对夫妻竟然已经恨彼此入骨了。
“你一日不死,就是我的皇后,你若是死了,也是我的皇后,你和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顾煜和眼中闪过怒火,脸上却笑得更加温情,他凑近了郭锦绣的耳边,缓缓地道。
“那臣妾就放心了。”郭锦绣也是嫣然一笑,主动伸出手去挽住了顾煜和的胳膊,两个人丝毫不顾已经被吓得颤抖起来的贵妃,对视一笑,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去了……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koudaixs.com。口袋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koudai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