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虽然顾谢桥亲口做了保证，仓促间却也无法将顾阿满夫妻送走，只得将他二人暂时安置在顾家宅子里。

        顾家大宅空房子最多，原本安排一个住处并不是什么难事。可顾阿满二人的行踪，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顾泽芝到底是家里的小主人，又是个心细的姑娘家，却没有人比她更合适来替这对初次见面的皇上叔婶安排房间了。

        她将他二人安置在挨着后花园的“听雪阁”里，那处院落本是文素心在世的时候最爱的所在，院子虽然不大，却处处精致。文素心过世之后，顾谢桥难免睹物思人，这十几年间，日日都安排了下人精心收拾打扫，务必保持的一尘不染，眼下即便是要住人，也不过就是多摆几个炭盆的事情罢了。

        顾泽芝心说这两位瞧着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然更是百分百的用心，眼看着一切收拾停当，屋子里也暖洋洋的了，才亲自去引着顾阿满夫妻二人进屋。

        还好，那二人虽然还是木着脸，并没有什么愉快的情绪，却也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意思。

        顾泽芝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硬堆上一个笑容，“那……您二位早些安置，若还有事，唤我一声就行了，我的院子就在旁边。”

        她说完，又福了福身，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那女人道，“站住。”

        她的声音与顾阿满又不同，颇带着几分高傲冷漠，却又有一种身处上位、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倒比顾阿满有几分天家气概。顾泽芝听她叫自己，头皮都麻了麻，不情不愿地停住了脚步，“您还有什么吩咐？”

        那女子从雪白皓腕上捋下来一串碧玺白玉佛头的手链，直直送到顾泽芝眼前，“你这奴才服侍我和皇上服侍得好，赏你的。”

        顾泽芝哭笑不得，待要推辞，又怕她再次癫狂起来，待要收下，却也不愿默认自己成了“奴才”。

        “你拿着吧，”顾阿满原本已经倒在了床榻上，他的脸隐在半片帐子之下，只能看见嘴在动，“收起来，就当是你婶娘给你的见面礼，那些王八羔子，一路上又是偷又是骗，你婶娘如今也没什么好东西了，今时不同往日。”

        他这半日几乎一直都在撒泼打滚地闹，这句话却说的明明白白。顾泽芝有些诧异地抬头去看他，却见他一翻身，面朝着墙壁，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顾泽芝回到书房的时候，顾谢桥正在借酒浇愁。他向来不贪恋杯中之物，可这短短一阵子，却已经喝得眼睛都发红了。

        顾泽芝见状，连忙上来将酒壶拿走，“爹爹，喝得太多了，仔细伤身，不然女儿先服侍您睡下吧？”

        顾谢桥并未全醉，眯着眼睛摇了摇头，“爹没喝醉，阿芝不怕，你小叔和婶娘并不是坏人，阿芝不怕。”

        他语声温柔，却又夹杂着一份苦痛，顾泽芝鼻子一酸，便要落泪。

        于是，在顾谢桥的半醉半醒之间，顾泽芝也将这段陈年过往听了个七八成。原来顾阿满是顾谢桥最小的兄弟，比顾凌波尚且小着十岁。前朝之时，顾家尚且是帝都声名赫赫的世家，世居帝京，顾谢桥的祖母是皇族郡主下嫁，顾家也就是这样，跟皇家扯上了关系。

        先帝崩时不过弱冠，并未留下子嗣，太后便做主，从宗室里选个孩子来即位。顾阿满因为年纪最为幼小，入了太后的眼，星夜派人迎进宫中，并改名为煜和。

        顾煜和懂事之后，太后并未刻意隐瞒他的身世，只是除了每年元日，并不许他和亲生父母兄姐见面，是故他对顾家众人的感情，也是意料之中的淡漠。

        顾煜和十四岁上，前朝陨灭，太后薨逝，他和他的小皇后，还不满十三的郭锦绣被赶出禁宫。

        他入宫和出宫，都是在一个乱纷纷的夜里，伴随着前朝两位统治者的死亡，记忆里，只有宫人的橐橐靴声和不断闪动的火光，也许，还要加上乱糟糟的哭泣和喊叫。无休无止的绝望，伴随着他短暂的帝王生涯，而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颠沛流离。

        “宫里的火，是从东南角上烧起来的，你奶奶见了那火光冲天，哭着催我去寻阿满。”顾谢桥伸手去摸酒杯，早就被顾泽芝收了起来，换上了一盏解酒茶，“我带着府里的下人，一路跑一路找，却根本没见到他和锦绣的踪影，后来才听说他俩被连夜送到关外去了。”

        “后头那群人又闹着复辟，将他和锦绣又带回了帝京，我花钱买通了守卫同他见面，劝说他不要上那些人的当，他却不听。”

        “在那之前，你奶奶的身子便越来越差，帝京也住不得了，我们阖家搬到清池，我想带他们也回来，他却不肯。”

        “他真的认为自己是皇上，真的认为江山是他的，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利用，终于走投无路。”顾谢桥的眼睛又干又红，有微微的灼烧感，“以前的很多事情，爹爹无能为力，可是这一次，我总要护他们的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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