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卯时，虽然天还是黑漆漆的，这一夜，却算是守完了。秋桂和绿云各自扶起主子，涂芳凝和顾泽芝生生跪了一夜，也是疲惫不堪，不过彼此点点头，就分别回房休息去了。

        外头仍旧一片黑暗，绿云打着个“气死风”灯在前头走着，帮顾泽芝照着脚下的路。

        顾泽芝一边走着，一边捶捶自己的肩。绿云听到声响转过脸来，“小姐，回屋了奴婢替您捶，奴婢这回回家跟我娘学了几手推拿，还没练过手儿呢！”

        “小蹄子，我成了让你练手的了？”顾泽芝微微一笑，虽是嗔语，却没有怪责之意。她继续走着，却突然问道，“你娘那么大年纪，怎么心血来潮去学推拿？我记得她以前是不会的吧？”

        “是呢，我娘说是跟服侍许姑娘的那位郑嬷嬷学的，郑嬷嬷又是跟许姑娘学的……”她说顺了嘴，这会儿才意识到顾泽芝对那位许姑娘并不怎么感冒，心下后悔起来。

        “小姐……我……我……”她正要解释，突然脸色一变，顾泽芝见她脸色变了，正要转身，忽然被人使劲儿一拉，旁边倒就是个假山洞子，竟然被生生扯了进去。

        “啊……”她正要喊，只觉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掩住了她的口，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别喊，是我。”

        顾泽芝心里直跳，背上都出了冷汗，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像是泄了劲儿。她攥起拳头，狠狠地往薛缜身上捶了两下，“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

        薛缜握住她的手腕，山洞子里比外头还要黑，又冷又湿的，她瞧不见他，只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在自己耳边轻轻吹动，“是我不好，你仔细手疼。”

        他俩在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是对方的眼睛，顾泽芝的脸已经红得要爆炸了，好在薛缜瞧不见。

        “小姐……”这时才听见绿云怯怯地在外问道，“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顾泽芝清了清嗓子，“你在外头守着，我跟……说几句话就好……”

        绿云应了一声，再没了动静。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了？”顾泽芝只能望着他晶亮的瞳仁，“如今老夫人去了，家里正是忙乱，你趁乱赶紧走吧，小心被人发现了，到时候又说不清了。”

        薛缜握住她的肩膀，“就是趁着乱我才混进来的，好歹也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好在沈家一成未变，我也不至迷路。”

        他想把顾泽芝揽住，却又不敢，怕惹得她生气，“我在‘重楼’等了你三天，昨晚才听说老夫人过世了，心里不安，便想进来瞧瞧你和阿灼。”

        “我趁夜偷偷潜了进来，却听到这里的下人私下议论，说老夫人去得蹊跷。”薛缜微微低下头，鼻翼嗅到顾泽芝身上特有的荷花香气，一时竟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了，“如今沈家太不安全，我要带你和阿灼，我们三个，一起离开这儿！”

        “你真是疯了。”顾泽芝偏过脸去避开他，“如今老夫人没了，你现在不要急着露面，过几日来接阿灼，老爷倒也未必会不允，我跟着你们，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对不住。”顾泽芝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向自己道歉，傻呵呵地“啊？”了一声。

        “是我没替你着想。”薛缜声音有点发闷，顾泽芝如今还是沈家的二少奶奶，跟着自己这个沈家的前女婿走了，不是叫人戳脊梁骨吗？即便他不想尊重沈家的体面，可是清池顾家的名誉也不要了吗？直到这个时候，薛缜才真正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对顾泽芝的感情，竟然是见不得光的。

        也许是他的沉重被顾泽芝察觉了，虽然仍是看不到她的面容，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你带着阿灼走，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如今沈家这样的情形，我也不敢非要留下她。原本，照顾阿灼就是为了你没有后顾之忧，如今你在宛亭也安稳下来了，虽逢乱世，宛亭和锦平也差不了多少，阿灼跟着亲生父亲，到底便宜，起码苏家的人不会想着害她。”

        “至于我，”她感觉到自己面颊上的一股热意，“我是不能够和你一起走的，我虽然跟沈韫安没什么夫妻情分，却是拜过天地高堂的，我顾家没有二嫁之妇，即便是死，我也只能死在沈家。家族给了我地位和尊荣，让我不用辛苦就能锦衣玉食，如今是危难之际，我不能说走就走，做人太过潇洒，有时候也是一种自私。”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随着顾泽芝的话冷凝了几分。她不用看，也知道薛缜现在的神色有多么失望，可有的话既然已经说出来的，不怕说得更没心肝，“前一段时候是我不好，身旁的事都乱糟糟的，我害怕了，我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我想要找一根救命稻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角一热，“你过几日来接阿灼，我会帮着你说话的。可是旁的，如果让你有什么误会了，对不住，薛大哥。”

        她说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心头火烧火燎的，她捂着脸，不让自己痛苦的神色被人瞧见，狠狠撞开薛缜，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去。

        薛缜愣愣的，手上还残留着她微热的体温，鼻翼的香气还没有散去，可是那个人，却不见了。

        他只听见绿云压低了声音喊了几声“小姐”，随即便踢踢踏踏地跟了上去。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一丝光线透了进来，将薛缜拉回到了人世间。

        他有点苦涩地笑了笑，到底还是不能跟自己一起走么？甚至都不愿意接受他的情意？

        他想去追上她，可是他并没有勇气，在外边的时候还好，只要一回到沈家大宅，他所有的坚毅果敢似乎都流失了，留下的，只是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影子。他在这里失去了沈辛夷，难道还要在这里失去顾泽芝么？

        可是时间似乎并不允许他想太多，这时候已经是沈家下人起来的时候，花园子里隐约能听见人声，他心里一紧，连忙从山洞子里走了出来。

        他自忖此举有些鬼祟，却不料被他遇见更加鬼祟的人。

        离着他不远的梧桐树底下，一个身量低些的，依稀瞧着是个仆妇，正点头哈腰地道，“二少爷放心，奴婢都按您吩咐的做了，老爷疑心夫人，二少爷便撺掇着老爷查上一查，夫人院子里不会有一丝半点的真凭实据，老爷看过了，疑心自然会消。”

        沈韫安？！这倒是大大出乎薛缜的预料，他连忙矮下身子，躲在嶙峋山石之下，现在天还暗着，倒也不惹人眼。

        “沈韫安不是病得下不了床么？”薛缜觉得奇怪，看他站在树下丝毫不像生病的样子，说话也是中气十足，怎么跟传闻中完全不一样呢？

        他正想着，就听沈韫安不耐烦地道，“你休要废话，总之是你蠢，做事留下痕迹，倒坑了夫人。”那仆妇自是连连请罪不止。

        “得了，如今也只得引着老爷亲自去瞧一瞧消消嫌疑了，你可收拾干净了么？”

        “干净了干净了，二少爷给的东西好，本来就没什么痕迹，半夜里我就将剩下的全部倒进马桶里了，马桶是日日有人清洗的，早都没有痕迹了。”那仆妇谄媚的声音微微高了些，被沈韫安制止了。

        “小声些，谁爱听你这些腌臜话。”沈韫安看了看天色，“二少奶奶怕要回去了，我也该走了，其他的事情都交给你做好，若是有什么纰漏，不要说我无情。”

        “知道知道！”那仆妇偷偷抹了一把汗，心里苦涩难忍，终于还是哽咽着道，“我一定好好替二少爷做事，只是我那蔻儿，才十二岁……”

        “十二岁进堂子的姑娘也多得很。”沈韫安冷笑着看了她一眼，“别跟爷讲条件。”

        “是……”那仆妇被他的神色骇到，连忙应了，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她现在心里后悔得紧，早知道这个新主子是这样的性子，还不如好端端地服侍沈老夫人，虽说她脾气暴躁，却也不会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来辖制下人。

        可惜世上并没有卖后悔药的。

        沈韫安自然不知道自己的阴谋都被不远处的薛缜听在耳里，还以为自己行事机密，虽然最后有些漏洞扯了自己母亲下水，可是除了沈老夫人，母亲日后的日子便好过多了，算起来也是他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如今要做的，就是赶紧回去，继续装病，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怀疑。

        大路大门他是不敢走的，可是挨着他的院子有一处小暗门，是他少年之时便晚上偷偷溜出去玩耍的所在，连顾泽芝都不知道，他就是这么出来的。

        如法炮制，沈韫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院子里还是黑漆漆的，他伸手拍了拍胸脯，想来顾泽芝还没回来。

        伸手去推开了后窗，一头钻了进去，刚刚落地，就听见一个声音，虽然婉约，如他却像是一个炸雷，“你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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