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遇到一件事,被触动了一下。”明珠的情绪有点低落。
路鸣没有插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昨天下午我快到家的时候,看到街边有人卖小孩,是个小女孩,脏得跟泥猴子似的,四五岁的样子。她老子得病快要死了,等钱去医院续命,只要五十元,她娘就打算把孩子卖了。以前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根本不在意,昨天可能是因为姐姐的事情堵在心里,看到那个小女孩,就好像想到自己和姐姐的童年,心一软就给钱了。”明珠讲述道。
“你买了那个小女孩?”路鸣吃了一惊。
“哪有,我买一个小女孩回去干嘛,我又不会照顾孩子,我给的怕钱不够治病,转了身还是要卖孩子,干脆就多给她娘一些钱,这孩子就不会再被卖了。我把你给我的五百元都给了那个女人。”
“你给了她五百块大洋啊!”路鸣惊叫起来。
“我知道错了,可是当时我心一软,就全给她了。”袁明珠有些懊恼道。
路鸣笑道:“给就给了,不就五百元嘛,行善积德,救人于水火之中,是好事。”
“你真的这么想啊,我还怕你骂我呢?”明珠又高兴起来。
“真的,不过以后别这样做了。”路鸣叹息道。
“我知道,昨天不是想姐姐了嘛,就好像丢魂了似的。”明珠自己嘲笑道。
其实她自己也心疼,五百块大洋对她来说是笔大钱。父母一年也就给她一千块大洋生活费,她一撒手就送出去一半,的确是够大方了。不过她平时吃喝拉撒她干妈几乎包了一半,她感受不到钱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路鸣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在想明珠有可能害了那一家子。
五百块大洋对普通人家来讲是一笔巨款,说不定就有黑心人为了这五百块大洋不择手段,杀人抢钱的案子,上海每年都会发生好多起。
路鸣在街上经常见到乞讨的、卖儿卖女的,他也很少管,有时候会扔一些角币,有时候匆匆而过。
这些乞讨的,卖儿卖女的,大多数都是家里的男人染上了毒瘾或者赌瘾,为了吸鸦片或者进赌场,把家底都赔光掏空了,然后逼着老婆孩子上街乞讨,甚至卖老婆卖孩子,就为了能再吸几口鸦片,再下一次赌场。
尽管鱼龙混杂、黑帮纵横,上海依然是中国发展最好的都市,一家人只要肯老老实实卖力气挣钱,总不会饿死,更不至于卖儿卖女,当然遇到天灾人祸除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些事情路鸣平时很少讲,更不会跟明珠讲,他不想让她过早地了解这个社会阴暗残酷的一面,让明珠保持青春靓丽和一颗纯真之心,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
路鸣拿出一千块大洋的银票递给明珠。
“我不要了,我又不是没钱过日子了。”明珠推开他的手。
“拿着吧,侦探有功,这是发现毒蘑菇的奖金。”路鸣笑道。
“我昨天听大哥说,上海底层百姓人家一年五十块钱就能过日子了,还有的一年只花二十元钱,他们是怎么过的啊?”明珠满脸疑窦问道。
“穷有穷的活法,每个月定量买点棒子面,掺点糠蒸窝窝头,然后到菜市场拣一些烂的白菜叶子,这样的话一个月的确花不了几个钱。”路鸣叹息道。
“一家人从来不吃肉……?”明珠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路鸣苦笑,晋惠帝笑话受灾的饥民,说他们宁可饿死也不吃肉粥,并非晋惠帝真的那么愚蠢,而是他根本没见过饥民如何生活。
说起来,他和明珠还有盛慕仪、盛棣这些人,都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属于有可能道出“何不食肉糜?”的那类人。
“那你去了美国,还有世界上其他的国家,他们真的很富有吗?”
“嗯,美国和欧洲大部分国家已经完成了工业化,而我们还是农业国,完全是落后了一个时代。他们靠产品出口挣全世界的钱,所以很富有。”路鸣简单解释道。
“那你说我们国家以后也能像他们一样富有吗?”明珠聚精会神道。
“落后太多了,想追上去非常难,政府必须脱胎换骨才行。”问题太大了,路鸣不想谈论。
民国时期的中国和跟欧美列强相比,差距大到让人感到绝望,哪怕跟东亚近邻日本比,中国也一样落后了一大截。路鸣在美国读书时也曾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拥有灿烂文明的古老的中国,如何才能赶上日本?
中国的洋务运动跟日本的明治维新几乎同步,在某个阶段,甚至还有领先,可是到了最后,终究是日本完成了工业化,中国的工业化却胎死腹中。
这是为什么?
路鸣读书时思考过这个问题,查阅了很多资料,但没有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后来他读到鲁迅先生的《呐喊》,忽然明白了,中国社会不仅仅是国家制度和上层架构出了问题,整个国民的精神意识也出了问题。
工业化难道就是机器设备先进吗?绝对不是,机器设备只是外在因数,人的精神才是内在因数。要想改变中国的状况,首先必须改造国民精神意识,不把中国的臣民改造成公民,中国永远实现不了工业化,只能沉睡在落后的农业化时代。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回国后不久,他还真在霞飞路鲁迅先生的住所外面见到了先生一面,他见到的不是想象中的思想巨人,而是一个目光炯炯,却瘦成一把骨头的老人。
他没有过去攀谈,只是远远看着,最后默默离开了。
他意识到先生需要的不是访客,而是休息,先生的健康太重要了。
明珠见他谈兴不高,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其实她也是昨天偶然瞥见了底层社会的一角,偶然间有所触动而已,过后也就兴致不高了。
晚饭后,明珠开车回去了,路鸣不想坐车,干脆慢慢走着回家,有时候他喜欢一个人慢慢走在大街上,观看街道两旁的店铺,观看街上行走的人群,静静地品味着这一丈红尘。
上海滩某些街道的繁华程度不亚于纽约,他的魅力胜在完美的中西结合,穿过街道华丽的霓虹灯,走进的有可能是康乾时代的一条弄堂。古老斑驳的气息和新时代的喧嚣交融在一起,令人有一种时空交错、时光倒流的梦幻感。
路鸣正走着,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他紧紧贴在一面墙壁上回望身后,发现有一道人影迅速在街角消失。
尽管是匆匆的一瞥,他还是辨认出了,那个人影正是前几日在侦探所袭击过他的女刺客。
这位女刺客的身手他是领教过了,就像秋天密林里的毒蛇,突兀而迅疾,令人猝不及防。路鸣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在墙壁处静候了一会儿,街上又走过来一行人,他忙加入这行人中间,快速向前面走去,转过街角,正好看到一辆出租马车,他跳上车告诉车夫公寓的地址,就让车夫全力驾车。
他隔一会向后看一次,视野迅速覆盖街道两边,不过那个令人惊魂的人影再没出现,也许对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放弃了跟踪。
他不敢放松警惕,到了公寓大楼前,躲在大门内侧静静观察了外面街道好久,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这才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一进屋就把门上的三道锁全部锁上,然后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尖刀放在手边。
上次被偷袭后,他遇到了一堆事情,脑子自动产生了去留选择机制,女刺客被自动排除了。事后他认为那可能是个单一事件,过去了就不会再来,今天却让他突然警醒:危机依然存在,丝毫松懈不得。
女刺客的出现,或许跟他正在追寻的盛慕仪失踪案有关,如果将二者联系起来分析,事情就远比想象的复杂得多,危险级别也有大幅提升。
这个女刺客难道是……
日本人?从弗兰克到盛有德,把他们的言谈串联到一起,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指向的正是同一个目标:日本人。路鸣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老师弗兰克缺少了应有的尊重和信任,人家不远万里打来电话,可以说是谆谆善诱,自己却吊儿郎当敷衍了事,自认为侦探所大有作为,狗屁啊!太可笑了!
路鸣觉得自己必须重新整理思路,将盛慕仪失踪案放到更大的背景上去考虑,其实盛有德已经暗示他了,这件事情背景复杂,后果严重。
联想到盛家蘑菇里的豚鱼毒素,他忽然有种感觉,日本人已经盯上他了,眼下的目的很明显:阻止他寻找失踪的盛慕仪。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考虑,这也是件好事,既然阻止他寻找,说明盛慕仪还活着。
路鸣从来没有跟日本人打过交道,倒是留学期间认识一个日本留学生,他们课余时间相互学习对方的语言,几年下来,他的日语口语用来交流谈话不成问题,但回国后就再也没跟日本人有过任何交集。
路鸣静静坐在桌子旁边,手边就是那把尖刀,虽然没有侦探所里那把裁纸刀顺手,也足够防身了。
他竖起耳朵一直坐到半夜,几次起身掀起窗帘查看外面的情况,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这才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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