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鸣几次想开口问杜鹃,可又觉得难得见面,两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应该说些高兴的事。
如果询问杜鹃是否加入了共-产-党,气氛可想而知,这饭就吃不下去了,必然会大煞风景。
两人吃着饭,随便聊着一些闲事,可是两人各怀心事,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得零零散散,失去了往日的默契。
“你认识杜泉吗?”快吃完的时候,路鸣忍不住低声问道。
“认识啊,他跟我是一个工会的。”杜鹃笑道,心里却不由咯噔了一下,好像这时候终于进入主题了。
“嗯,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路鸣问道。
“他挺好的,很喜欢帮助人,也非常擅长人际交往,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你怎么会认识他?”杜鹃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路鸣的脸色。
“我认识他,是因为他跟我们有合作,他是复兴社的线人。”路鸣不动声色道。
“什么?”杜鹃浑身一震,电光火石之下,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他前些日子被复兴社抓过,供出了许多人,然后复兴社就把他放了,他也就成了复兴社的线人,定期向复兴社汇报工会的事。”路鸣淡淡道。
“那……我得马上……”杜鹃一下子明白路鸣为何找她了。
路鸣没再继续问下去,不用问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结账后路鸣迅速带着杜鹃回到了万国公寓。
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在外面随便说。路鸣的职业让他养成了防范的心理。
杜鹃很想马上离开,把杜泉叛变的事告诉组织里的其他同志,但她看着路鸣的眼神就知道了,这时候他是不会让她走的。
她原本真的很想好好陪路鸣一天,让路鸣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忘却烦恼,过得开心一些,现在却根本没这个心思了。
回到公寓后,路鸣让杜鹃坐下,这时才把那张纸递给杜鹃看。
杜鹃看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不是害怕,而是气愤,气愤一个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杜泉不仅和她是一个工会的,而且是这个分工会的领导人,平时的集会和各种活动都是他组织的。
原本在杜鹃的心里,杜泉是一个榜样,是一位为了劳苦大众甘愿牺牲自己的共-产-党人,大公无私,乐于奉献,而且有着钢铁一般的意志。
在杜鹃的人生路途上,杜泉可以说是一个伟岸的心灵导师,是迷茫时照亮她心扉的一盏明灯。
她曾经在心里想过:做人就应该做杜泉这样的人,如果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像杜泉这样光明磊落、志存高远,那么他所描绘的远景共-产-主-义将不再是梦想,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可是这张薄薄的纸却如一记重锤,把她的梦想击破了,让她的精神世界一片混沌,几近崩溃。
路鸣叹息一声,没有逼问她,他看得出来,杜鹃遭受的打击不轻。
“你们是准备要抓我吗?”杜鹃抬起头问道。
“这么说纸上写的都是真的?”路鸣看着杜鹃的眼睛问道。
“是真的又怎么样?”杜鹃没有回避,而是对视着路鸣的眼睛。
“如果是真的,就赶紧退出来,现在还不晚。”路鸣又是一声叹息。
杜鹃没有说话,低下头沉思着,双手拧在一起。
杜鹃加入组织的时候,她的上线就告诉她,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不要承认自己的党员身份,哪怕是自己的同志。
可是对路鸣,她没法隐瞒,她可以瞒着任何人,但是不包括路鸣,因为路鸣是给了她新的生命的人。
“举报你的材料有好几份,我都压下了,如果不是这样,你早就被抓了。复兴社上海站我还有办法阻止,万一是警察局和其他部门也收到了这样的举报,他们要抓你,是不会先通知我的。”路鸣沉声道。
看到杜鹃的表情,路鸣就明白了,杜鹃真的加入了共-产-党组织,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此时他宁愿杜鹃赌咒发誓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别人诬陷她。
路鸣以为杜鹃在犹豫,在挣扎,甚至在考虑下一步怎么走,要不要脱离组织,怎样才能安全着陆。
可是路鸣完全想错了,不说完全相反,也是大相径庭。
杜鹃并没有考虑自己的事,而是在思索着杜泉究竟都举报了哪些人,会给组织带来多大的损失。
可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底层党员,对组织内部的事务所知甚少,她除了跟上线联系,接收一些任务外,其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虽然她最早认识的是杜泉,也是在杜泉的感召下积极要求加入组织,可是吸收她入党的并不是杜泉,而是组织上另外安排的一个人——她的上线。
那么杜泉是怎么发现她加入了组织,难道说自己的上线也叛变了?
想着想着杜鹃头有些眩晕,身子也不由发冷。
路鸣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肩膀说道:“没事的,有我呢。”
杜鹃蜷曲在他怀里,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
她不是害怕,而是伤心。
她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出卖的滋味,而且出卖她的人还是她心目中的完美导师,就在瞬间,她的世界观崩塌了。
这种出卖,比她小时候被卖到上海更令人扎心。当年她的家人因为养不活她,才把她卖了,那是生活所逼,不得不出让她的身体。
现在,杜泉把她卖了,摧毁的是她的精神,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人生设想。
“答应我,退出那个组织,现在还不晚,宁小姐出事的时候我知道得太晚,你不能再出事了。”路鸣有些焦灼地说道。
“我知道,知道的。”杜鹃在他怀里不停地点头道。
“要不你也去美国吧,不要在国内待着了,去美国也好给明珠和宁馨儿做个伴。”路鸣硬是找出个理由劝说道。
“不,我哪儿也不去,没事的,你放心吧。”杜鹃骨子里的韧性要比明珠和宁馨儿强得多,这也是苦出身的孩子的天性。
把杜鹃送回去后,路鸣立即给张子扬打电话,两人找了个地方一起喝酒。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又在想明珠啦?”张子扬关切地问道。
“不是明珠的事,是杜鹃。”路鸣叹息道。
“啊,杜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张子扬吓了一跳。
“她自作主张加入了共-产-党,被人举报了。”路鸣苦笑道。
“这妹子发什么疯,怎么能加入共-产-党,这不是找死吗?你啊,管教不严,这得管啊!”张子扬惊讶道。
“我这不就是管了嘛,找你来就是为这事,你们局里的线人名单你都掌握的吧?”路鸣问道。
“你这哪里是什么管,我看还是护着她,必须赶紧让她退出组织,你别再做护鸡仔的老母鸡啦,否则她早晚会出事。”
张子扬知道加入共-产-党意味着什么,上海警察局三天两头接到上面的各种通令,抓捕共-产-党已经成了他们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不同级别的共-产-党的头目,悬赏金额都用大字标记着,南京政府对此可谓不惜工本。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问你正事呢,警察局的线人名单你那有没有?”路鸣显得很急躁,说话也失去了耐心。
“我只掌握其中的一部分,不是都交到你手里了嘛。你是怕我们警察局会收到关于杜鹃的线报?”
张子扬知道路鸣还在袒护杜鹃,可这么袒护下去,就等于害了她,这是张子扬不愿意看到的。
“就是啊,你回去帮我查一下,警察局有没有关于杜鹃的线报。”路鸣不说其他,显然是对杜鹃能否退出组织没有信心。
张子扬点点头,郑重地道:“既然如此,你最好还是把她送走吧,她如果真的加入了共-产-党,又不肯退出,留在上海太危险了。”
“送走?送到哪里去?她在上海我还能保护她,如果离开了上海,谁来保护她?”路鸣的话毫无由头,还有点蛮不讲理。
路鸣的确想过把杜鹃送到美国去,可是杜鹃坚决不肯,他又想过让盛慕仪把杜鹃调到香港的盛氏企业,也是觉得不妥。
香港的情况比上海还要复杂,国际上各方势力都在香港角力,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都在香港有自己的势力,把杜鹃送到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的香港,可能更危险。
说到底,路鸣还是舍不得杜鹃跟自己远离,在他的心里,杜鹃始终是那个当初他认识的柔弱的女孩子,需要他来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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