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七日,就在吕布率军与袁军大战的同时,豫州南阳郡的郡治宛县的太守府内,王司徒刚刚用完了午餐。三公向为百官之首,一切供奉都是异常优渥的,加之王司徒出身世家大族,素日里又十分讲究汉官威仪和上下之别,这一顿午餐可以说是杯盘罗列,丰盛异常。
左右服侍王司徒的贴身童子却发现,王司徒一直皱着眉头,只是敷衍地就着一点儿烧鹅和两样时新菜蔬,草草地吃下了一小碗粟米饭,就停箸不食了。这是何故?难道是司徒大人有心事儿?左右不由得暗暗摇头了。王司徒是国之柱石,向来是不动如山,智计百出的,何尝有过如此这般的愁容?几个人相互之间看了看,大家伙儿都小心伺候吧,莫要生事儿。
王司徒取过青盐,细细地擦了牙,然后好整以暇地盥洗了一番,休息了片刻之后,这才起身离座,迤逦往书房走去。他的步伐还是像素日里一样从容不迫,可是,那大幅儿飘动的朝服下摆,还有比往日大了许多的步伐表明,此时此刻,王司徒的心中颇有些不平静。
书房距离饭堂并不远,走上百余步就到了。来到书房的门前,王司徒止住了步伐,轻咳一声,左右连忙上前打起了珠帘儿,开了房门,然后恭恭敬敬地拱手侍立在一旁。王司徒这才轻抬脚儿,高迈腿儿,迈过那一道长而厚重的门槛儿,做到那一张硕大的案几后面。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能放进来!”王司徒伸手取过一只毛笔,扯过了一张“光白软”的严家老店梅花筏,头也不抬吩咐了一句。“诺!”随着一声应诺,左右连忙躬身退出了书房,随手儿关好了房门,然后按照今日的排班儿,在书房之外肃立。
书房之内终于静下来了,王司徒长出了一口气,提笔在手,准备做一篇天大的文章。这篇文章就是应平舆天子的要求,要说动大司马吕布同意天子回銮,将平舆和洛阳两个朝廷合二为一。这一件大事儿,在他的心中已经酝酿许久了,其中的关键在于,如何才能说动大司马。平心而论,王司徒是一个铁杆儿拥汉派,虽经九死而不悔,天子回銮一直是他的心愿。
原来的朝堂之上,铁杆儿拥汉派都被董太师杀得差不多了,能够存活下来的,都是一些曲线救国之辈。士孙瑞、杨瓒这样的实干派早就被干掉了,退一步说,盖勋、傅燮之流虽然保全了项上人头,却早就被外放了。就连本朝的军界元老皇甫嵩都差点儿被董太师整死。
本朝的政治环境从来就没有像这样凶险过,即便是两次党锢之祸之时,也只是宦官和清流之间的对决,远远没有像董太师这般滥杀无辜。若不是王司徒依违其间,连连劝诫董太师,接连消弭大乱。再加上朝中的衮衮诸公眼观鼻鼻观心,万事儿不出头儿,本朝的文官集团才不至于被董太师杀得溜光干净儿。即便如此,最坚定最狂热的拥汉派也早就被杀绝了。
大司马入据洛阳以来,以他的英明果决,拉走了大部分的拥汉派,别的不说,看看大司农赵岐、少府荀攸和太常马日磾三人就知道了。原来的拥汉派早已被分化瓦解了,大部分摇身一变,成了大司马麾下的“建制派”,他们的目的是为小民百姓谋福利,至于平舆天子做皇帝,还是世子刘熙做皇帝,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孝灵皇帝的直系子孙,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差别呢?况且,孝怀皇帝死得冤屈,他的子孙做皇帝更容易博得天下同情。
如此一来,天子回銮一事,王司徒就不能不甚重对待了。一旦此次上疏被大司马驳回,天子回銮一事就成了水中花镜中月,何况,平舆天子的所作所为,向来都是为并州诸将所杯葛的。历次风波,平舆天子都站在了关东联军一边儿,如此行事,并州诸将如何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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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上疏,首先不能激怒大司马和并州诸将,先要留下日后转圜的余地。其次,便要设身处地,站在大司马的角度去看此事。第三,此次洛阳平叛,大兄王隗表现平平,定要通过天子回銮之事大放异彩,扳回一城,在大司马和昭懿夫人的心中,重新奠定太原王家的地位。
“自董卓祸乱西凉以来,汉室倾颓,无以控天下,以致群雄并起,天子东狩。”王司徒提起笔来,笔走龙蛇,刷刷刷写下了一行字儿。他仔细读了一遍,觉得却有高屋建瓴之意,于是,便继续写下去了。“大司马只手擎天,规复京师洛阳。然则关东诸侯作梗,以至于天子流落平舆,受尽欺凌。天子东狩,朝不保夕,日日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想回銮洛阳。”
这一段话,替平舆天子开脱了大半的罪名,将天子刘协描绘成了一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儿。陛下,请宽恕老臣吧,不如此,如何能够消弭您和并州诸将之间的芥蒂?王司徒屏气凝神,仔细想了想,继续提笔写下去了。“天下者,高皇帝光武帝之天下也!高帝曾刑白马与众臣盟誓:非刘姓者不得封王。此乃本朝家训也!迁延至今,世易时移,孝怀皇帝凄惨而死,天下士人无不捶胸顿足,感其之悲,哀其不幸。世子刘熙监国,定能收天下人之心也!”
这几句话颇有春秋笔法,寥寥几笔,写出了大司马的良苦用心,同时肯定了世子监国体制。“然则,自董卓以来,诸侯蜂起,互不统属,秣马厉兵,暗存不臣之心,以待非常之变也。平舆天子虽是逆臣董卓所立,却为天下之共主也。倘若平舆天子能够回銮京师洛阳城,朝廷定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庭。此中关窍,向为大司马和昭懿夫人所尽知也。”
接下来,王司徒提笔在手,对这个观点继续加以论述,眼看着又写了两三段,他点点头,觉得该结束了。“大司马曾言,天子仍是天子,吕布仍是汉臣,此乃大司马肺腑之言也。若夫平舆天子回銮,仍为天子,而今上无后,可立世子刘熙为太子,如此,则天下之幸也!”
写到这里,王司徒暗暗地点了点头,倘能如此,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至于今上有了儿子之后又当如何,那就不是他所能考虑的了。如此措置,平舆天子和洛阳朝廷都解了套儿,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只要平舆天子不是傻子,就应该看得出来其中暗暗隐含着的深刻用意。
写完了这一封书信之后,王司徒用蜡封了蜡封儿,放在了封套之中。“来人,速速将这一封奏疏送往中牟县,交与大司马。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他此刻定然在那里与袁本初血战。”王司徒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缓缓说道。“诺!”吱呀一声儿,书房的门开了,左右应声而入了。
做完了这一篇天大的文章之后,王司徒的心情轻松多了,他静下心来,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远在大汉京师洛阳城的老夫和大兄的。在信中,他详细地讲述了来到南阳郡的郡治宛县之后的种种措置,最后他写下了自己的判断。“荆州兵黯弱,远非西凉兵的对手,假以时日,必能攻下荆襄,扼住刘景升的咽喉,使其不能北上。然则西凉兵皆为横暴之辈,军纪不严,扰民之举甚多。吾已经颁下严令,若有奸淫掳掠烧杀之举,定当严惩不贷!”
“此次吾上疏大司马,劝其接受平舆天子回銮,天子回銮之后,以世子刘熙为太子。如此一来,平舆朝廷和洛阳朝廷皆大欢喜,可以合二为一也!若是此事能获得大司马嘉许,定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庭。假以时日,‘代汉者当涂高也’一语,亦能如父亲所言一般,遂成定义。谶纬之术,向为本朝家学,不可不知也。我太原王家,亦将乘风而动矣。”
写完了这一封书信,王司徒的心情终于阴转多云了。想到了未来的大好局面,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喜色。“传令!对于李傕、郭汜、樊稠三人纵容部曲,烧杀掳掠奸淫之事,定要严加拘问,务必要排除重重干扰,查一个水落石出,办成铁案!若有人贪赃枉法,畏惧强梁,暗自掩饰,杀良冒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王允定要诛他们的九族!”
话一说完,王司徒拔出腰间的宝剑,一刀就将面前的厚重案几一刀两断!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自请督师南阳之后,他身躯之中隐忍多时的那一腔不平之气突然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了。这一腔不平之气已经压抑了许久许久,早就盼着爆发的这一日了,如今这一刀,好似和昔日的王司徒诀别一般。原来温良恭俭让的王司徒彻底死了,雄图大略的王司徒获得了新生!可是不知道,对于太原王家来说,这个惊天动地的变化是福还是祸,是悲还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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