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彼此看不清轮廓的小酒吧里听着爵士乐，喝着鸡尾酒与啤酒。官熠先前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已狼吞许多土豆与糕点，此时腻得心慌，只想赶紧借酒冲冲胃。喝了口干马天尼，定睛凝望不远处一个背影，像极了，像极了师甜！她不会也在这里吧？他顿时心慌意乱，赶紧转移视线，提醒自己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懿雪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乌烟瘴气的酒吧，甚至连忍受一时的耐心都懒得出，然而，她低估了爱情与友谊的引力。翻看牧梁拍的古镇，啧啧称赞，画面比真实版的要漂亮得多，她不禁感慨道：“要是人少一点，在这里拍婚纱照很不错。”官熠立即接口道：“可以啊！我努力赚钱，拍照那天包个场呗！”这话引来三人争先戏谑，使得话题铺开。牧梁说，反正以后不是和裴昀结婚，大学同学一个都不请。生活好像被蒙蔽了眼，除了眼前的，你看不到别的人，别的事。懿雪骂，靠！君怜重复，靠！官熠挥着拳头威胁道，他日若不请他，要他好看。他只好摆摆手投降，和他们一道认真地讨论应该什么时候生，说这和那生肖冲突，不能生什么宝宝，得赶哪一年。君怜说，个个都是孩子，讲这些感觉怪怪的。在她可预想的未来，没有生育这回事。虽然让女人早日成婚生子，并非是社会成见，而是社会根据自然规律形成的传统。就拿子宫肌瘤说，它在女性中发生率不低，大小通吃，但人母比未婚姑娘更有安全性。再者，母性根植于基因，没有社会洗脑的正常女性都会做母亲，然而，高龄却能毁掉这个梦想——先天愚型儿更爱光临，铺垫一个家庭未来的艰辛与这个孩子畸形的人生。可自己从未恋爱过，想象不出自己毕业后能否找到如意郎君成婚，看着别家小孩没有产生过当妈妈的欲望，甚至厌恶那一声声哇哇哭的声音。二来她觉得如今这个年代，没有点本钱很难保证孩子的物质条件。与其让孩子生来过苦日子，倒不如不让他出世。懿雪很认同她后一个观点。哥成家后不久便生下个千金，从不肯动用信用卡的人一下子办了三张——老婆奶水少，吃了猪蹄汤和乌鸡汤都不顶用，只好买奶粉。国产奶粉怕养出个大头娃娃，每次都挑新西兰的，一年下来就是大笔开销。老婆嫌老人家用旧衣服做的尿布不卫生、丢人，怎么都不肯用，新妈妈脾气大，大家都顺着，只能买纸尿裤。每月哥就得去超市大购物，工资不够花，只好刷卡。不是白刷啊！刷卡得还啊！有时候也恨自己不是富二代。都说婴儿敏感，什么都得悠着点，勺子得买十几块的，奶瓶得买一百多的，还得定时换几十块的吸管，安慰奶嘴得备着好几个。小女娇嫩，买衣服不能贪便宜，还得常换洗……牧梁说道：“别杞人忧天，各家有各家的养法。咱这里谁是富养大的？不照样个个跟猴儿一样蹦蹦跳跳的？”官熠应和道：“就是！男人既然愿意娶你，就愿意让你跟孩子过好日子。别想有的没的。”他发誓他会兀兀穷年，有他官熠一口吃的，就不让她懿雪受苦。懿雪说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生，中国人不仅要满足而且会充分激发孕妇的口腹欲，生完孩子一个个丰乳肥臀、膀大腰圆，搞不好落下脂肪肝，简直毁人生。官熠佯装愤怒：“生孩子是女人的社会责任！咋能不生？万一是爱因斯坦呢，你对得起我吗？你对不起人类吗？”懿雪瞥了他一眼，冷语：“就你这基因，后代残疾无悬念。”官熠说：“那也是霍金！”懿雪推他的头，取笑他异想天开，哼笑道，现在的娃娃活得多累啊，优秀的标尺在后边紧紧追逐！从小，我们便被灌输无穷无尽的竞争意识，连精子都被用来洗脑。我们生下来就站在起跑线上，眼前是赛道，而不是成长的乐土，似乎一刻不努力，人生便会无望……学习，学的是年少时代的生存之道。回顾自己过去的九年，从小学一进校门就进入备考状态。小学你不做作业，老师就要催，中学要不要进去了？中学和成绩差的同学玩，老师就要骂，高中想不想读了？高中累死累活，态度稍有不对，老师就要问，大学不想考了？孩子们丝毫不敢轻松，否则后果很严重：代表地位的名次会倒退，老师时不时语重心长，同学不再点头哈腰，不会在考试前围着你说沾点好运的恭维话，父母苦口婆心地进行轰炸式劝导，抱怨别家小孩怎么就知道让父母省心，过年时还得面临亲戚们一番别有意味的“关心”。“差生”若不思悔改，只要别影响其他人就可被遗忘，因为做事抓关键嘛；若还存有一丝希望，便会有无数思想警察造访。父母都希望老师管得越严越好，恨不得自己的孩子一步登天。到了大学，父母终能心安，忘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老师任务完成，桃李满天下，总有几个有出息的。最喜的是孩子——自由了。人本来就向往自由，又是被绑着长大，突然撤了绳子，马儿岂有不跑之理？无怪乎他们在大学前用劲过猛，到了大学毫无气力或者对学习早已厌倦，在学习领域俨然成为一匹匹驽马。

        她暑假留校，是因为接到一位家长电话，对方称在网上看到她发的简历，想让她为自己五年级的儿子辅导作文。可每天只有两小时的时间讲学，多一丁点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这孩子一天之内又要学书法，去游泳，还要补数学——为六年级的毕业考做准备——还有一小时自由玩魔兽世界。她每次留的作业都少得可怜，看到他家的一品红就说，今儿你给写个童话，以它为主角，随便写。可第二天呢？肯定是应付的几行字，一株植物能到流水账中过个场。他根本没时间写，也不愿意动脑筋写，日程排得满满的。想到高三毕业的时候为亲戚家孩子补课，那个比许三多还木的孩子，一颗石子丢入水里起码还有水溅一下，那孩子就是橡皮泥，你一拳头下去，凹进去一个拳头印，不会反弹。他不是单纯怕，他还在反抗！可是，他又有太多的欲望，想要看电视——没完成作业不能看，不看电视导致无心写作业，于是恶性循环。懿雪劝亲戚换个方式，满足他的愿望，看会儿电视，别到了十一二点还让他写作业，可家长根本不听劝，继续这样没效率的管教。想要玩游戏——不能玩，不能玩！想要出去玩——不能玩，不能玩！写作业！因此他的整个学期都在赶作业，拖沓到不行，根本挤不出一点时间温习，当然也就更没机会玩。联想自己，一路走过来，何曾如此折腾？爸妈都是放养型，从来不要求她学这学那，晚上还能盯会儿电视，自己虽然没多大出息，倒是活得自由快乐。一番言论恨得官熠直咬牙，轻拍她脑袋，吼道，那将来就给孩子一个相对比较自由的生长环境，不强迫他学什么手艺，只教他怎么做人。“这还不满意？”其他二人已然被他的样子逗得捧腹大笑。懿雪嘟着嘴巴说：“生完孩子你要不嫌我肥，我就满意了！”他假装沉思片刻，叹道：“很难啊亲！”此话出口，懿雪气得背过身不理他。

        逛累了，懿雪和君怜回去后洗完澡便熄灯。过了会儿，懿雪问她睡着没有，得到回应后又问她有没有谈朋友，或者有没有意中人。君怜稍微想下便知道她在动什么脑筋，直截了当地劝她别凑红娘的热闹。

        “心里有人？谁啊？”

        君怜刹那间红了半边脸，庆幸黑灯瞎火，她看不清自己涨红的脸。她自然有喜欢的男孩。平时他们没有任何联络，没有什么故事，同学几年话也没多少，可她就是被这样近似陌生的男生吸引了，而且，说不出具体的理由。这份青涩，除了他们心照不宣，只有牧梁知晓。不奢求能够在一起，这种念头，在时间的磨砺中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再坚持的话，恐怕只是痴心妄想了。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常常想起她。想要放弃，她不喜欢这样的单相思，很多适合多愁善感的场景总是引起愁思，而过后她又觉得自己无病呻吟。她不爱这样的生活状态，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就是每天都洒脱、乐观地生活。她问牧梁怎样才能达到目的，他笑，何必吊死一棵树？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说，天涯只此一棵。他鼓励她主动出击，但她立刻给予否定：“这怎么能行？我不能够判断他对我的感觉，也许是否存在我这个人他都不一定知道呢！再者，我是个女孩儿，我才不主动呢！”牧梁骂她死要面子活受罪，接着又问：“有骨气！”她笑，从没有（或者说，从不敢）好好地，久久地凝视过他。闭上眼，他的容貌无法清晰显现，唯有那笑容，和梦里的一模一样。牧梁不再坚持，说如果有一天君怜后悔了，一定要去找他，让他好好冷嘲热讽一番。君怜笑着骂她，男闺蜜，既是密友，又是损友。他们没有再讨论下去，君怜故意转换话题，向他讨教景深的设计问题。在爱情这个敏感词上，她似乎比一般矜持的女生多了几分害怕。

        懿雪笑道：“难怪裴昀给你介绍，你不同意。”

        君怜本想吐露对那男生的一堆形容词，想想作罢，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相遇的人，何必提及？

        懿雪假意大笑，忙说事情非她所想，不过是随便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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