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个哈欠，起身，懒得拍尘土，随手拎起脏兮兮的蛇皮袋，拖着那双残旧的鞋子，一脚踏进水潭。溅起的水滴，渗透进裤管，一阵冰冷啃噬他瘦削的腿，所幸的是，这股冷意还不足以打败他，并且，早已不能够被他注意。他懒得东张西望，那些雨后的街，那般肮脏。车来来去去，溅起一排排水花，偶尔，一个路人对着远去的车辆扯着嗓子骂道：“不长眼啊？狗样的！”没有一辆车会停下来理那些骂得脖子都通红的人，而那些人，也不会追着一辆车继续骂道。有些人会俯身擦拭裤腿，有些则完全不高兴理睬水渍，好像有水渍并无大碍，能骂一通方才痛快。和他们不同，他从来不会骂那些开车从未顾及他人的人，他认为这是他们的自由，拥有自己的车，便有了保护圈，想干嘛干嘛，谁也拦不着。他望着扬长而去的车，只会冷笑一声，然后懒洋洋地走着，看到一只瓶子，弯下腰，拾起，扔进袋子，继续走。

        雨后的街，并没有因为他拾起垃圾，而变得多么干净，不过，很安静。雨滴滴滴答答，从叶丛中滑落，落在他粘结到一块的头发上，慢慢地往下，一点点撕裂，直到完全消失。他感觉不到雨滴的落魄，只是很喜欢看自己重重踩下溅起的水珠，朝四面八方逃窜，很好玩的样子。这是他的游戏。游戏是孩子的天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孩子，可能是十岁，可能是十三岁，他也不知道。当年养他的那位奶奶已经死了。她死后，陪伴他的只剩那条母狗。然而没多久，它也死了。他们都死了，却从来不跟他说，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没有人领他回家？家？他有家吗？那个生他的人，是遗弃了他，还是不小心？他从来不知道，奶奶也从来不会告诉他这些。她能做的就是教他捡垃圾的本事，告诉他不管怎么着，不管有无骨气，先得饱着肚子。

        记得有一次，在街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挡住他的去路，问他有没有兴趣拍电影。他好奇地望着他，不懂什么是拍电影，一个劲儿地说：“让开，让开。”声音那般低弱，并且，由于受奶奶含糊不清的口音影响，他说的话，男人一个字都没有听懂。男人一遍遍地问，他一遍遍地说，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受到欺负。回到家的时候，他想要哭诉，可是，跟谁呢？

        这个房子，是奶奶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

        这个房子，是她的子女留给她最冷酷的棺材。她早就想要逃离，哪怕是流浪，也待在这个四面回荡着冷笑声的方盒子强。直到，她发现了他，那么小，双唇发紫，细胳膊细腿，蜷缩在一棵树下直打哆嗦。雨一直下。冬天的雨，好像针刺一般。她上前，眼泪止不住，她颤抖的双手牵起他的小手，什么也没说。

        她给他做疙瘩汤，暖乎乎的汤水，冒着热气。可他，单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木质的房顶，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渴望，没有一丝恐惧。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感知到了绝望？她蘸了一滴，滴在他冻得发紫的唇瓣上。汤顺着嘴角，淌入脖颈。他忽然好像感受到什么似的，放声大哭。

        他只哭过三回。他们死的时候，他都哭了。一回比一回悲恸。

        当他饿的时候，他就出去溜达，走到黑不隆冬的小巷，看到有个女人紧缩着身子小心地行走着，他拼了命般冲上去，夺了包就逃。几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追得上这个小孩，不管有没有穿高跟鞋。她们害怕。

        抢来的钱多少不定，几十块几百块都有。他饱餐一顿之后，将剩余的钱存起来，然后背上袋子出去做奶奶教他的活。废物回收处的工人，最初总是会多给他一块钱，后来就只能多算点斤两，毕竟大家都在混饭吃。一块钱几毛钱，他可以攒起来，将来有一天盖一栋大房子，让奶奶和心爱的母狗住进去，冬天不再冷，夏天不担心雷阵雨的侵袭。

        可是有一次，他在巷子里，刚要抢包的时候，那人却拿一件冰冷的环子扣住了他的双手。他逃不走了，纵使对金钱有再多的渴求，他也无力挣脱。那个踩着高跟鞋的人，将他带进一间屋子，边走边教训：“小小年纪不学好！”他听懂了这句话，可他不喜欢这个口音，和奶奶的比，太不纯正，而且还那么凶，很讨厌。不管她问什么，他都拒绝对话，闭上眼，仰起头，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样子，惹得她又是拍桌子又是怒吼，还将一杯水倒在他脸上，想要让他清醒清醒，识相一些。最终他被关了些时间，完好无损地走出了拘留所。走的那天，他很难过，因为里面的饭菜太好吃了，他还没吃过瘾，怎么就撵走他了呢？

        他左右环顾，对这个城市的熟悉让他很快找到了回去的路。

        一进屋，他便兴奋地说：“奶奶，饭好吃！”他倒在横置的门板上——那是他的床——枕着双手，舔舔嘴角，回味那发黄的青菜味，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直到门外，一个雷声，掩埋了其他的声响。他回过神来。看着门外，有些失望。天空紫色和蓝色的闪电像打游击一样，这边闪一会儿，那边闪一下。雷声的威力，似乎远不及这诡异的闪电。眼睛发现的信息要比耳朵多，给大脑的刺激也更多。一只被雨淋得透湿的小猫呜咽着进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也望着它。

        一个小时居然如此轻易地流走，她畅游在文思中，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力量，轻松而欢乐，当思路断了，她体验到无限的遗憾。无论这个故事如何，到底被她以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了。无奈，她重又打开卷子，继续求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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