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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

        梅雨临近尾声,艳阳慢慢地露出夏天的容颜。晨光熹微下,凤尾兰在尖刺一般的叶子上结出玲珑的成串的白花儿,刚柔并济。君怜坐在紫藤下写生,眼前是硕大的或粉或白的绣球花。她想到欧姬芙对曼陀罗的理解,希望像她一样把花作为个体的世界打开——而非装饰背景,试着领会每朵花的独特,感受着从躁动中出脱的恬静,与那些精致的萼片蕴含的生命张力。她想要赋予它们更生活的姿态,想象着它们如何出世、绽放,以何种眼神端视周遭的世界,会以何种姿态生长、凋亡。总是看着,画着,一个念头萌生:将来一定要有大花园,种上绣球、栀子、百合,白色的南非波斯菊和姜花。她懒得考虑这些花是否能住一起,应该如何去培植,若每天都能见到这些,她的心情将随之绽放。中午的下课铃响起,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寝室——下午还有兼职。写生总是断断续续,让她懊恼,但没办法,时间与金钱都是所缺。她没有提奥,即便有,也不会像梵高一样什么副业都不做,专心绘画。她必须用自己的劳动所得支撑绘画事业。转念想想,中断也许能让大脑重新理解绣球花,也许灵感会瞬间闪现呢!世间两者不可强求,一是爱情,二是灵感。不来,精诚所至也无用;要来,势不可挡;然过了那个点,错过就过了,再想回头,难也。中午时分,她边走边听歌。樱花很漂亮,但是花季很短,落英早已化作春泥。树上结着或红灿灿或黑亮的果子,藏在树叶中半遮半羞。不远处一个工人摘果子往嘴里送。果子对他而言就是拿来吃的(不过也许他也只是对其味道好奇,想要尝尝鲜),也许他没有那股子浪漫情怀或者早已看腻这些。她对果子有好奇与喜欢,可没伸手去摘来吃,只想欣赏而已。也许,再过一年,再看此情此景,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好奇与欢喜了。走出鸟门,坐上公交,去往餐厅——那是兼职单位。本想买本杂志,但报刊亭没开门,刚巧有个妇女在门口等候,看到君怜便主动打招呼。原来她买错了一本杂志,想换下一期。君怜仿佛鬼使神差,就留下帮她想办法,建议要不下次再换。可人家说把杂志给她,请她帮忙换一下,到时候打个电话通知下即可,因为她十点钟要赶飞机去国外旅游——行程匆忙,实在没法。君怜解释说即将上班,下班后还得返校,没时间。这妇女就特有意思地说,没事,你拜托一个员工好嘞,到时候问他拿。君怜有苦不能言,暗想,姐,你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好天真的样子,你怎么都不问我,这里的人忙不忙,会不会有空理你,凭什么要为你劳心劳力的。怎奈她一遍遍拜托,君怜一咬牙,我买了!买了之后就后悔,这种专靠卖苦情剧赚钱的杂志怎么吃得消读?算了,就当半小时白干吧。不忙时,她便一一打量来客。看他们的表情与举手投足,不仅别有一番趣味,有时候也能为她带来出其不意的灵感,丰富她的人物模版。她第一次将肖像画带给穆老师点评时,他严肃地指出,她笔下的人过于呆板,一点都不生动。他建议,要善于将自己作为世人的观察者,抓住别人言行举止间的细微之处,然后反映到作品里。君怜照做。甲身着正装,拿着一叠文件,点餐简单迅速,步履匆匆,想必有什么急事;乙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神情傲然,说话慢条斯理,估计是全职太太,懒得做饭陪孩子下馆子;丙背着大大的书包,穿着中学校服,扎着两条辫子,一脸稚气,要了杯咖啡和薯条,打算和同伴在此做作业;丁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哆哆嗦嗦地牵着小孙女,不知道该点些什么好,神色尴尬……

        正午时分,有人吵架,起因就是前面的女人吐痰时不小心吐到后面之人的鞋子上,她道歉的态度很强硬,让对方十分不满,她还争辩道:“我都道歉啦!再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喉咙里有痰,憋死了你负责?”对方听她还有理了,分贝也大了许多:“吐也得挑地啊,后边站着大活人你眼瞎看不到怎么的?”女人依然很无辜的样子:“我不是没主意嘛!我说对不起了,老咬着不放干嘛!”对方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种人就是太贱,让痰憋死别人都不可惜。”她生气地问:“唉唉,怎么说话呢?我这种人,我哪种人啊?”斗嘴加速升级矛盾,最后他们便扭打到一块儿,后来后面之人的老婆也加入战场,女人扯着对方老婆的头发——君怜感觉泼妇就长她这副嘴脸。那个人的老婆,站在洒了一地的饮料上,不小心滑了一跤,人家还不依不饶,冲上去要踹几脚。男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扔,一撮头发揪了下来。然后,那女人就嚎啕大哭……君怜很郁闷,烦躁,心想,也许我可以跳出去,指着他们吼,脑子有病啊!闹什么闹!不过只是想想,不管怎样,她都没有那个胆量,也不该出面,毕竟不是餐厅的负责人,就算是,她的吼对他们也许不过是风声而已。地上的女人满面惊恐,却试图掩饰,强装镇定,爬起来将手里的纸杯扔向大哭的女人……在事态更严重之前,大堂经理带着保安赶到。大厅被清扫,闹事者被带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当官熠和懿雪进来时,她一眼瞧见,赶紧招呼。两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懿雪,略带尴尬。她不容推辞买了单,要他们老实交代。官熠说:“还用说吗?”一旁的懿雪早已脸颊绯红。官熠看向她时,她慌忙转移视线,心乱如麻。君怜忙说恭喜新欢,去点了个情侣套餐。说他们是新欢倒也恰当,两人正式作为恋人交往不过是上个月的事情。那次懿雪不理睬他的信息后,官熠想了很多,觉得前奏做了那么多,本以为两人心有灵犀不用点明就能顺其自然地走到一起,谁知她耍脾气,定是不高兴他的所为。他便发去一条短信:“我不信你一直不懂我的心意。”等懿雪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期待,打开手机看到消息时,内心顿时狂乱。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脸颊顷刻间滚烫,双眼闪烁亮晶晶的光芒。脑袋里各种推测都想引得她的认可,而认为官熠表白的那个家伙手舞足蹈,试图跳出所有乱麻。最终他抛来一颗定心丸:“无数次聊天时都删了一句话,今天必须说出来:我爱你。”事后每次想到,她都会哑然失笑,再没有比这句话更能逗她开心的了。整夜,她都亢奋得睡不着,脑子里都是他的模样。也许此次过年回去,她可以将他带回家,在爸妈面前骄傲地宣布:“爸、妈,女婿,我给捎回来了!你们看着办吧!”她想象结婚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凝眸自己那娇羞的样子,不停地揉搓婚纱洁白的裙摆,焦急地等候着他的来临。她想到自己的爸妈,养了自己二十来年,很是疼爱,要什么给什么,从来不带吝啬——也许我们应该朝他们好好地跪拜。然后官熠抱起我——我要减肥,减到80斤,这样他才不会吃力。嘿,看我多疼他,他也必须疼我!我们穿过红地毯,走向那华丽的婚车,所有的人都朝我们挥手,给我们最真的祝福。天啊,想那么远啦!先把书念完,再过几年二人世界,然后……嘻嘻……放假回去可以学烧菜了,非要让你的胃离不开我不可……饿死了,才两点四十……好饿……你睡了没有……如果没睡,你在想什么;如果睡了,梦里有没有我……天亮时分,他约她一起吃早餐,她欣然而去,特意多涂了点霜,好像从此蜕变成了真正的女人。

        君怜说他们不厚道,有喜事就该通知大家。他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当即拨电话:“哥给你找了嫂子……”若非懿雪拦阻,他非要通知所有的朋友不可。兴奋至极的他想了半天,非要唱歌。“我是一只咸鱼……”他刚唱了一句,她就笑了,这是什么歌,这么没营养,咸鱼就咸鱼,还一只,哪有人形容鱼的量词用“只”的。他扭捏着身体嗲声嗲气地说:“老爷,不要这样嘛,等奴家把歌唱完行不行——啦!”君怜在旁听不下去了,说生意清淡,别把仅有的几个客人吓跑,说完回到岗位。官熠俯身,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唱给她听。她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他唱得入神的样子好笑,还是心中狂喜再难压服。“老爷,奴家唱得不好?”官熠依旧用嗲得让人起鸡皮的语调问。“咸鱼至于这么矫情嘛!”她随口说道。官熠恢复正常嗓音:“亏你还是混新闻的,连艺术手法都不懂。”懿雪假意呵斥:“你这贱婢,竟敢说本老爷没文化!”“老爷冤枉啊!”他做出嘤嘤哭状,将她的手硬扯过来假装擦泪,慌得她赶紧抽离手,直呼流氓。他得意地笑,故意将肩膀弄得一起一伏,直到她忍不住又喜眉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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