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

        此时的杭州城，天空的色彩渐渐黯淡了下来，乌云密布，看样子，是又要下雨了。

        今天，是东方义还账的日子。他述说了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和所发生的事情，解开了东方仁与白鹤鸣他们心中诸多的疑惑。而一旁的东方子衿和东方子佩，都已是潸然泪下。

        东方子衿终于知道了母亲这些年来的隐忍与不易，自己先前还那般逼她！又眼盲心瞎，认贼作父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不孝至极！

        东方子佩骤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瘫坐在了轮椅之上，一时之间着实有些难以接受。难怪，这些年来母亲对自己冷淡至极，她就是一个叔嫂畸恋所生的怪胎，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吧！

        东方子衿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东方子佩的人，他来到东方子佩的身前，握住她的手道：“佩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

        “嗯！我知道！可是，大哥……”东方子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东方子衿轻轻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安抚着她。

        周梦蝶此时倒是异常的淡定，仿佛东方义所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白鹤鸣道：“东方义，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东方义道：“呵呵，小子，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想知道什么你就问吧！”

        白鹤鸣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父母‘白云双剑’之死可与你有关系？”

        东方义愣了一下，道：“哦？原来你竟是那白剑锋的儿子！不错，是我派人杀了你的父亲！那都是他多管闲事，咎由自取！非要来破坏我的安定生活！我先前察觉了他在怀疑我的身份，只是派人秘密的监视他！后来，他居然要联合北六省的梅思远一起调查我，我又岂能容他？于是，便派人到九华山去劫杀他！至于你的母亲，据说她是晚了两天才到的，我的属下只是伤了她，她带着你父亲的遗体逃跑了，躲藏了起来！后来不久，江湖上就传来了他们夫妇的死讯！”

        白鹤鸣闻听东方义此言，悲痛之下立即拔出了宝剑，道：“你肯承认就好！今天，我就要取你的性命，为我的父母双亲报仇！你纳命来吧！”

        东方仁亦大怒道：“真的是你害死了剑锋夫妇！你这个浑……咳咳咳……”他直气的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梅慕雪也把东方义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心下十分奇怪，为什么东方义只肯承认派人杀了白剑锋？难道白夫人之死另有隐情？在这等情形下，他实在是没有说谎的必要，还有……

        梅慕雪伸手拉住了白鹤鸣，道：“白大哥，且慢！”

        又朝东方义道：“东方先生，我还有一事相问！”

        东方义点了点头，示意她随便问。

        梅慕雪道：“按你的说法，难道白夫人不是你专门派人所杀的吗？换句话说，白夫人其实不是死于你之手？”

        东方义想了想，才道：“说实话，我不确定！我派去监视白剑锋的人回报说，当时云华正怀着身孕，白剑锋什么事情都不让她操心，所以她应该不知道我身份有问题的事！谁也没想到，她会在白剑锋之后，也去了九华山！我的人跟白剑锋大战了好几场，也都不同程度受了伤，所以，只是打伤了云华，让她给跑了！至于她后来是伤重而死亦或是又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梅慕雪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有一事，你派人劫杀白庄主的同时，可曾派人在半路上拦截我的父亲？”

        东方义挑眉道：“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我与你父亲素无来往，无缘无故派人去招惹他干什么？就算他去九华山与白剑锋见面是为了调查我，可只要我杀了白剑锋，他又能奈我何？再说，当时他在你们北六省的势力范围内，我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白鹤鸣瞬间明白了梅慕雪的用意，二人对视了一眼，心中明了，白剑锋夫妇之死或许另有隐情，还有另外一股势力也参与其中，就连东方义也不得而知。他们到底会是谁呢？

        这时，东方子衿走了过来，抱拳一礼道：“白公子，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会是白二叔之子！咱们的父辈虽然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我年长你几岁，也就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兄弟了！”

        白鹤鸣赶忙也抱拳还礼，道：“东方大哥说的哪里话，要是没有这些变故，咱们本来就该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大哥，小弟给你见礼了！”

        东方子衿高兴道：“好！好！二弟！大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成全！”

        白鹤鸣道：“大哥！你有什么事用得着小弟，尽管开口！”

        东方子衿一指东方义，道：“二弟，我想先单独与他一决胜负，只是……”

        白鹤鸣清楚东方子衿的意思，他是怕出现意外情况，自己不能亲自为父母报仇。其实，他与东方义的仇怨又何尝在自己之下？

        白鹤鸣只有一瞬间的犹疑，很快便释然道：“大哥，你先请吧！”

        东方子衿道：“多谢二弟成全！”

        接着，东方子衿来到了东方义面前，跪下“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报答了东方义这些年的教养之恩。而后，他缓缓地拔出了手中的湛卢宝剑。

        东方义笑了，道：“也好，云德，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到底学到了我几成的本领！”

        说罢，东方义也拔出了手中的佩剑，此剑名曰“定光”，是仁义山庄世代相传的庄主佩剑，亦是位列武林十大名剑之一的宝剑。

        东方叔侄交上了手，瞬间就缠斗在了一起，以快打快，犹如暴风骤雨一般。

        这是一场有些奇怪的比武，因为二人的武功招式几乎相差无几，他们连续施展了几种不同的武功剑法，却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东方子衿是东方义亲自教出来的，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当然，他们也明白，这些年来，东方义没有一点藏私，对东方子衿可以说是倾囊相授。

        东方义也许就是这样一个极端又矛盾的人。他嫉妒大哥所拥有的一切，所以狠心的要伤害他！伤害大哥以后又心怀愧疚之情，想要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把南七省武林盟和仁义山庄的事务处理的妥妥当当，且用心教养他唯一的孩子来弥补。

        然而，东方义明白周梦蝶的心思之后，又狂性大发的狠狠伤害于她，过后又是愧悔难当，用尽余生全力、想尽一切办法来弥补赎罪。同时，他又自欺欺人地享受着这仅有的脉脉温情，真是既可恨又有些可怜！

        东方义与东方子衿已经交手过了七八百招，仍是胜负未分。东方义功力深厚但年事较高，东方子衿功力稍逊但年富力强，是以，一时间二人胜负殊难预料。

        又走了三百多招，情况还是没有太大改变，东方义却突然虚刺了一剑，然后，跳到了房顶之上。

        就在众人都以为东方义是要逃跑之时，他却一摆手，笑道：“云德，这些年来你从来没令人失望过！我们再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罢手吧！大哥，大嫂，云德，白鹤鸣，欠你们的账，我今天会一次性还清！佩儿，我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不过，我想以后你的伯父还有你的大哥，他们都会好好照顾你的！云德，你过来！”

        东方子衿虽不明白东方义是何意，却还是来到了他面前。东方义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从袖中掏出一枚银灰色的令牌递给了东方子衿，道：“外面那些是这二十年来一直跟着我的人，这是调动他们的令牌，今天便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善待他们！”

        东方子衿犹疑了片刻，才双手接过了，道：“多谢，二叔！”

        “大哥，咱们虽然是双生兄弟，可是，你却比我幸运的多！我这一生，大都是求而不得！”说完这些，东方义举起定光宝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看了一眼东方仁与周梦蝶，嘴里分明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却是无声之言！

        “父亲！”

        “二叔！”

        “二弟！”

        这三声叫喊，分别出自东方子佩和东方子衿以及东方仁之口。东方兄妹抱着东方义的尸体放声大哭，东方仁也是老泪纵横，只可惜东方义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一声惊雷传来，大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就把东方义身上的血冲刷的干干净净，似乎，连他所犯下的罪恶也一并冲走了。

        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周梦蝶回到了房中，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很漂亮的小瓷瓶，拧开盖子，里面有三颗精致的药丸，她一下子全部吃了下去。当她再次走出房门的时候，脚步是许久不曾有过的轻快。

        这厢，东方家的三个人已经冷静了下来，他们把东方义的尸身移到了廊下。

        东方仁说，要把东方义葬入东方家的墓园，木落归本。人死恩怨消，白鹤鸣与梅慕雪也没有多说什么。

        所有的人一齐回到了仁义山庄，东方仁看着阔别了二十年之久的地方，一时间是感慨万千。他又看向东方子衿、白鹤鸣、梅慕雪他们，心道，江湖是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的喽！二十年的谷底岁月，早已把他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消磨的一干二净，他是真的老了！

        之后的三日，仁义山庄闭门谢客，东方子衿他们把东方义葬入了东方家的墓园。因为他的死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以也就没有惊动外人。

        最后，东方仁让东方子衿他们先行离开，自己一个人陪着东方义说了很久的话。

        仲谦啊，咱们是一起长大的双生兄弟，我又怎会对你的异样毫无察觉？然而，就算是圣人也会有私心，何况，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呢？

        当初，父母选择我当山庄继承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里不会服气！本想着你会闹上一闹，我们俩正好光明正大的较量一番，也让大家好好看看，到底谁更有资格当这个继承人！可是，你却选择了默默接受，那我就只有尽我所能去当好这个庄主，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

        当然，我也早就清楚你对小蝶的感情，可是我对她付出的感情并不比你少，这种事情我不能让，亦不想让！既然小蝶最后选择了我，我就会许她一世幸福安康！

        我和小蝶成婚的次日，你离开了家，我以为你想通了，终于愿意放手了，去外面散散心，时间长了，终究还是会回来的！可是，后来你杳无音信，最后，居然传来了你的死讯，我才开始后悔起来！我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你！咱们兄弟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你固然有错，可我又何尝无辜？

        办完了东方义的丧事，东方仁派人去请白鹤鸣和梅慕雪到仁义山庄的正厅“迎曦堂”。

        当二人到的时候，东方仁已赫然在座，东方子衿兄妹也都在。当然，身为庄主夫人的周梦蝶也在，只是，这本是同林夫妻的二人，座位离得稍远罢了！

        众人互相见过了礼，便都重新归了座。

        东方仁对白鹤鸣道：“鹤儿，我与你的父亲本是异姓兄弟，生死之交，不成想他却因我之故，已走了将近二十年！当然，这都是我那二弟做的孽，既然现在他都已经不在了，我这个做伯父的就厚着脸皮替他跟你求个情，这段仇怨便放下吧！”

        白鹤鸣道：“伯父，人死如灯灭，一切恩怨消！我自然不会再跟他计较些什么了！”

        “好！好！”东方仁连连点头道，显得十分高兴。

        少顷，东方仁又叫东方子衿到身旁来，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了他，道：“云德，这是我手书的‘夜雨剑法’的剑谱，它是我们仁义山庄历代庄主才能修习的武功，本该是口口相传，只是，如今我身体不便，精神不佳，你记熟以后便将它销毁了吧！”

        “风雷”惊“夜雨”，原来竟是如此！“风雷剑法”东方家人人都可修习，而只有正统的庄主继任者，才能修习这“夜雨剑法”，才能凭借此剑法压制住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东方子衿双手接过，谢过了父亲，然后，珍而重之地把剑谱放入了怀中。众人都明白了东方仁之意，他这是要退位让贤，正式把庄主之位传给东方子衿了。

        果然，东方仁又道：“云德，我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这么多年远离武林，早已不适合这庄主之位了，从今以后，这副重担为父就交给你了！”

        东方子衿赶紧辞让道：“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刚刚才回来，好多事情孩儿正是要向您请教学习的时候！至于您的身体，慢慢将养调理总会好的！怎可现在就……”

        东方仁摆手打断了他，道：“云德，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二叔把你教的很好，你完全有能力接下庄主这副重担了，此事无需再议，就这么定了！鹤儿，你也要从旁多多帮衬你兄长才是！”

        白鹤鸣自然点头应是。东方子衿欲再推辞，经过大家再三相劝，也就应了。

        下个月十六，正是黄道吉日，仁义山庄昭告武林，东方子衿将于那一日正式接任庄主之位。

        此时，一直不曾开口的周梦蝶道：“云德，你过来！还有，你！佩儿，你也过来！”她用手一指东方子佩。

        东方子衿倒没什么，东方子佩却是眼睛一酸，眼泪差点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母亲还是头一次这样叫她！

        东方兄妹一齐来到了周梦蝶面前。她先是对东方子衿道：“云德，这么多年，我一直盼望你长大成人，接任庄主之位，如今愿望实现，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母亲！以前，是孩儿不懂事！不明白您的苦心！我……”

        周梦蝶摆手打断了儿子，又转头对东方子佩道：“佩儿，这些年来，为娘的对不起你，一直对你不闻不问，其实，我只是恨自己，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于你！”

        东方子佩泪流满面，在朝霞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扑到了周梦蝶的怀中，道：“母亲，你可知道，这一刻我等了多久！我做梦都盼着母亲能抱抱我！”

        周梦蝶也是泪如雨下，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哭作了一团。在场所有的人都为她们高兴，尤其是东方子衿，他从小的愿望，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实现。

        娘俩哭够了，周梦蝶把旁边的一个木盒打开，交给东方子佩道：“这是你外公留下的，他一生的医道心得，用药经验都在这里，我不忍心它在我手里失传。母亲知道，你也喜欢医道，这个你拿着慢慢学吧，至于能学会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东方子佩有些受宠若惊，可还没等她来得及多想，就见周梦蝶腿一软，已经瘫坐在了地上。

        身旁的东方子衿也发现了异样，他上前一步，就想扶起周梦蝶，却被她制止了，道：“没用的，来不及了，我服用了‘三日断魂散’！‘三日断魂散’，三日必断魂！”

        这时，众人才都回过神来，忙围拢在了周梦蝶身旁。

        “母亲！”

        “母亲！”

        “小蝶！”

        这三声喊叫，分别出自东方兄妹与东方仁之口。

        东方仁也瘫坐在了地上，他紧握着周梦蝶的手，双目含泪道：“小蝶，你怎么这么傻！我就要卸下重担重新和你一起，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呢！你怎么忍心抛下我和孩子们！”

        周梦蝶嘴角流出来一丝血迹，气若游丝地道：“夫君，我，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云德和佩儿，我不是个好……”话没说完，她便昏了过去。

        东方子佩此时反倒是镇定了下来，她曾在家里的藏书中看到过有关“三日断魂散”的记载，她大声叫道：“忘忧姑娘，快来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忘忧快步上前来，按照东方子佩的指点，依次用金针刺了周梦蝶身上的三十六道大穴，终于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后续，只需服用正确的解毒药物，她就能彻底康复，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后来，大家发现东方子佩和忘忧虽然联手为周梦蝶解了毒，她的性命无碍，却仿佛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她只记得佛经和孤山寺，其余的人和事，全都忘了。

        无奈之下，东方仁只得吩咐东方子衿亲自把周梦蝶送回了孤山寺。住持说，这次她的尘缘已了，可以正式出家修行了，并亲自为她剃度，取法号依旧是“忘尘”。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周梦蝶之所以忘记了大部分的人和事，是因为她曾经为了惩罚自己，服用了一种叫做“太上忘情”的毒药。此药是她自行研制，并不致命，却能让人暂时忘却情仇，两日后，复又记忆犹新，反反复复，最是折磨人。

        至于，周梦蝶到底想要忘记谁的情谁的仇，恐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正是：庄周梦蝶，木落归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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