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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往事如风

        李景遂的目光透过遥远的蓝天,似是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天。

        “那时,江南大部分还是杨家的天下。不过吴国那时候也不太平,四处都是战乱。我跟随你祖父四处平定乱事,那一日,我正带着一队人马路过光州,欲前往寿州与你祖父汇合时,碰上了一队被乱兵拦截的人马。”

        跟着李景遂的讲述,望舒仿佛透过他追忆的目光,一起看见了年轻时的母亲。那时,她还不叫玉笙,而是王瑾。

        李景遂轻笑一声:“年少时,胸中满是英雄气概。遇到这些事,总想着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当然,我也很庆幸自己那日没有视而不见,而是带着属下从乱兵手中救下了那个车队。可后来,我每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又总是心生后悔,为何明明是我先遇见了她,却没有带她离开。”李景遂的表情从微笑渐渐变得有些痛苦了起来,“车队平安后,众人纷纷上前与我们道谢,马车上也下来了几位年轻女子,她们大都惊魂未定,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和别人都不一样,她表情淡漠,好似对周围的险境一点都不担心。就算是车队的人受了伤见了血,她也毫无惧色,可我从她的眼神中能看得出来,她并不是不害怕,只不过是见过比那更恐怖的东西罢了。”

        望舒眼神中透出一丝悲痛,是啊,娘亲的遭遇,一定比那乱兵之围更恐怖。十二岁的少女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女变为阶下囚,又被人几番转手,有着惊人美貌的她到底会有怎样的遭遇,那是她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因为顺路,我就答应车队让他们跟着我们走,待过了这段乱军之地,再行分开。一路上,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就被你娘亲吸引。看着她和众人一起上车、下车、吃饭、休息……不管是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好像能不能平安到广陵,或者能不能平安活到明日,她都一点不在意。一直到那一日,我收到消息,说你祖父受了伤,因为担心他的伤势,深夜难眠,就起来去河边静静心。正遇到趁着看守之人熟睡偷跑出来,欲跳河轻生的她。”

        听到这里,望舒惊讶的捂住了嘴巴:“轻生?”

        李景遂眼中露出悲色:“是啊,我发现时,她已经一点犹豫都没有的纵身跳了进去。”

        “是你救了她?”望舒颤声问道。

        李景遂点了点头:“是我救了她。她醒来后,眼神先是闪过一丝迷茫,可又瞬间黯淡了下去。仿佛是发现自己还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那种失望让我心中巨痛。可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的坐起身,看着河面发起了呆。我不敢离开,怕她再次轻生,也不敢碰她,那一刻的她脆弱的好像碰一下就会碎掉一般。”

        李景遂痛苦的闭了闭双眼,缓和了下自己越发激动的心情:“后来,我就那么陪着她在河边坐了一整夜。天将亮时,她忽然开口问我,为什么要救她。我当时脑袋一热,脱口而出的和她说,因为我喜欢她。”

        望舒闻言,惊讶的看向李景遂,倒是引得李景遂笑道:“她当时也是这个表情。好像是从我口中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片刻后,她才轻笑一声,和我说她是被广陵的青楼花重金买到的卖笑女。若是我以后打完了仗,可以去广陵,只要花钱就能见到她。那时的我心中钝痛,沉默了片刻后还是和她说,我不在乎,还让她等我,等我打完了仗,就去赎她。”

        说到此处,李景遂的目光又变了,满是后悔与痛苦:“她好像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般,扭头问我,可愿意现在就带她走?我到今日还清楚的记得她眼中那充满期冀的目光。”

        “可你没有带她走。”望舒笑了笑,扭头平静的说道。

        李景遂痛苦的点了点头:“那时的我还在平乱。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女子上路。况且,你祖父当时受了伤,天亮后我就要带队快马赶去寿州,她一个弱女子,怎能受的了急行军的苦。所以,我只能安抚她,让她安心去广陵,说我会和车队打点好一切,让她在广陵等我。就这样,天亮后,我就离开了。可我没想道,那一次离开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望舒哽咽的问道:“你没有去找她吗?”

        李景遂的眼中也流出一行泪:“去了,可即使我找遍广陵的青楼,也再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后来我多番打听,才从当时也在车队里的一个女子口中得知,她刚到广陵地界就被人买走了,可具体是谁买了她,就再也打听不到了。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后悔,为何没有带走她!为何明知道她前路多舛,还要放任她孤身前往!究竟是担忧她和我一起上路会吃苦?还是担心带着女子到寿州,会被你祖父责罚?”

        望舒看着陷入后悔中的李景遂,不由的也流下了眼泪。

        等李景遂略微平静下来后,望舒看着他问道:“三叔父,你和她之间虽然清清白白,可毕竟人言可畏,这些旧事有多少人知道?我怕若是这些事传到我阿耶耳中……”

        李景遂叹了口气,看着望舒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这些事情,你阿耶早就知道。”

        “啊?”望舒惊讶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景遂,“你说我阿耶都知道?”

        李景遂拍了拍望舒的肩膀:“对。这些事情,我早就和他说过。不过,除了我们二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早就告诉了他。”

        “我阿耶就没生气?”望舒试探的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李景遂笑了笑:“你以为我当初和你娘亲在梅林相见,你阿耶能不知道?齐王府中到处都是眼线,我自然是知道的。有人嫉妒你娘亲,我又怎会将如此明显的把柄交到别人手上。和你娘亲见过面后,我当即就去找了你阿耶,将自己两次救过你娘亲的事情都讲给了你阿耶听。”

        “我阿耶就没有大发雷霆?”望舒有些不相信,毕竟君王么,自己的女人被人觊觎,即使这事情是发生在娘亲认识他之前,即使是两人之间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可若说心中一丝芥蒂也没有,那也是不大可能的吧!

        李景遂摇了摇头:“永嘉,你莫要忘了,他除了是你阿耶,他还是我阿兄。他这一生,极重亲缘。对我们几个弟弟妹妹也是情真意切,疼爱有加。我那时的年少悸动,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情深缘浅罢了。何况,当时你娘亲已经怀了你阿兄,满心满眼都是你阿耶。他不是没有心的人,相反,那么重情的他自然能感受到你娘亲的心意。又怎会去介意那些早已逝去的陈年往事?”

        望舒低头笑了笑:“三叔父,我明白了。是我小人之心了。”

        李景遂慈爱的摸了摸望舒的头顶:“很多事,你其实都可以直接和他说,不用自己猜来猜去的。你阿耶他……没那么复杂。”

        望舒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疑惑:“三叔父,你说那些事当时还有谁知道?最近的谣言又是谁传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李景遂眼神微缩:“当时的事情,跟着我的那一队人都知道。可如今,还在世的也就那么几个。你放心,即使是原本我没将这当回事,今日有你的提醒,我也会仔细去查的。断断不会让你娘亲死后还遭人诋毁。”

        望舒点头应道:“谢谢三叔父。”

        和李景遂分开后,望舒想了想,还是往雍和殿的方向走去。自阿兄的葬礼后,她就没有见过阿耶了。只知道他在雍和殿养病,若有重要的朝政问题,才会由李景遂前往请示,其余的事,都是李景遂自己做主。除了李景遂,他是谁都不见。

        望舒犹犹豫豫的就走到了雍和殿门口,看着守门的内侍一溜烟的跑进了殿,想来是看见了她着急进去禀告了。望舒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已然这样了,那就等着吧,若是阿耶愿意见她,她就进去,若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片刻的功夫,王磊带着小内侍就跑了出来,冲着她恭敬的行了一礼:“公主,陛下让您进去。”

        望舒点了点头,跨步迈进了殿中。待见到李璟身影时,望舒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怎么才几日的功夫,李璟竟然瘦了一大圈,脸色也憔悴的很。

        望舒不由快走了几步,来到李璟的床前,颤着声音喊道:“阿耶,你怎么……”

        李璟摇了摇头:“我无事。只是总感觉有些乏,提不起精神。”

        望舒不信,可也知道李璟既然如此说,就是不想她担心,只能笑着点头道:“阿耶,那您要多歇息歇息,那些国事就交给几位叔父和大臣们去操心吧。您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事。”

        李璟点了点头:“永嘉,之前,是阿耶太伤心了,才会那样说你,你别怪阿耶。你阿兄走了,我对不起你娘,如今,阿耶只有你了……”说到这里,李璟的声音越发哽咽了起来。

        望舒见状,急忙哄劝道:“阿耶,阿兄是去陪娘亲了。你莫要太伤心了,不然,娘亲和阿兄在天上,也会不放心的。”

        李璟接过王盛昌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拍着望舒的手说:“好,我们都好好的,才能让他们放心。”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李璟看着望舒问道,“你还生阿耶的气吗?”

        望舒急忙摇了摇头:“女儿怎么会生阿耶的气呢?况且,本来就是女儿贪玩,若不是我回来的晚……说不定阿兄还能……”本来是劝人的,结果望舒自己的眼睛还是红了起来。

        李璟拍着望舒的手叹了口气:“永嘉莫哭,其实阿耶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大师早就有了谶语,那是你阿兄的命数,天意如此,任谁都改变不了。”

        望舒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葬礼后我找大师问过此事,大师当时叹了口气,本来不想多说,可看我缠的紧,才和我说,那谶语是两面的,可做一十九,也可做九十一。”

        李璟闻言惊讶的坐直了身子,紧抓着望舒的手追问:“何解?”

        望舒红着眼睛说道:“大师说我阿兄命中有此一大劫,若是能安然度过,那就是九十一的命数。可若是度不过,就只有一十九的命数。”

        李璟闻言,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眼神也越来越悲愤。

        望舒忍着手上的疼继续说道:“阿耶,阿兄不能枉死。阿兄阿嫂遇到的那场事故,绝不只是意外那么简单。”

        “哦?你为何如此说?”

        “因为那个崴了脚的轿夫还没等审问就自尽在了牢中,而他的家人也在他自尽的当晚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

        听见望舒的话,李璟眉头紧皱,看着王盛昌大喊道:“宣程喻和大理寺卿来前问话。”话音刚落,李璟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望舒急忙劝道:“阿耶切莫动气,动气伤身,阿兄的枉死还需要您来替他主持公道呢!”

        李璟摆了摆手,待咳嗽渐止,才靠在床上说道:“永嘉莫担心,阿耶无事,只是一时情急,呛到了而已。”说完,又缓了一会儿,对着王磊说道,“替我更衣吧。”

        望舒在外殿等着李璟,趁机问了去殿外传话后走回来的王盛昌:“王内官,我阿耶到底是什么病?可严重?”

        王盛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是忧思过甚,伤了心神,这才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不过,吃过太医令开的药,陛下已经好一些了,但是太医令也说了,这病去如抽丝,陛下还是要放宽心,好生将养。所以老奴斗胆,还请公主多多宽慰陛下,莫要再为了乐安公的事情伤心伤神。”

        望舒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如今,阿耶知道了阿兄之死另有隐情,至少能从悲痛中稍微醒过来一些,能转一下注意力也是好的。”

        王盛昌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公主,有件事,老奴细想之下,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应该叫公主知道。”

        “何事?”望舒急忙问道。

        “这次燕王没能赶来参加葬礼,是因为小世子忽然病重。可之前小世子一直是健健康康的,怎么就忽然病重了呢?”王盛昌轻声说道,不过也只是话尽于此,没有往下多加揣测。

        望舒皱了皱眉:“大兄大嫂为了这事还专门写了信给我,解释了此事,阿宝如今也好些了。不过,这事情是有些过于巧合了。多谢王内官提醒。”

        王盛昌点了点头,躬身退回了内殿。

        望舒坐在椅子上,手指敲击着桌面,乍一看去,那思考的动作竟然和李璟如出一辙。正要迈进门的程喻和大理寺卿不由的对视了一眼,才低头进了殿。

        “两位大人请坐,还请稍候片刻,我阿耶在更衣。”思绪被进来的人打断,望舒站起身笑着说道。

        大理寺卿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望舒,急忙弯腰郑重行了礼。

        还没等两人坐下,李璟就在王盛昌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两人急忙又站起身,对着李璟行了礼。

        李璟坐下后,对着二人点了点头:“起来吧。今日叫你们二人来,是有事要问。听说当日紫金山上崴了脚的那个轿夫死了?”

        大理寺卿闻言不禁抖了抖:“回陛下,是,那人在牢中自尽了。”

        “死之前可有说什么?”

        “回陛下,当时臣只收到陛下的口谕,将这些人统统收监,好生看管。可其中并没有要询问的口谕,臣……臣……臣还没有提审。”

        “荒唐!”李璟愤怒的一拍桌子,“你一个大理寺卿,还要事事等待我的命令不成?那还要你何用!”

        “陛下!陛下息怒!”大理寺卿急忙跪下,趴在地上说道,“当时传话的人说的并不清楚,臣不知道这些人犯了何事,也不知道要从何审起啊。”

        李璟又气又郁闷的指着地上跪服之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好,那既然我让你好生看管,你就是这么给我看的人?竟然能让他在狱中自尽?”

        大理寺卿声音都带了些哭腔:“臣命人都搜了身的,他们身上并无尖锐之物,可那人用裤腰带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臣也……臣也……”

        程喻此时忽然开口道:“陛下,微臣已命人挖出了那人的尸骨,经查验,那人并不是自尽。”

        “什么?”大理寺卿慌张的抬起头,一脸震惊的看向一旁的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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