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一直持续到了子时，我看着林婕妤走的时候，满脸疲惫。还好侍女提前叫来了软轿，不然我都害怕她提前发动。

        坐了一夜，我的身子都有些僵硬，脖子更是发酸，这样正式的场合，头上顶着繁重的发饰，本朝喜娇奢，宫妃的头上哪个不是珠翠满头，以前我位分低还好点，现在这个头上的装饰重的，我的脖子都快压断了，所以还未回到宫里，刚出了宴会厅，我就拆了繁重的头饰递给身旁的侍女。

        一下子身心舒爽，抬头看了眼天空，月落西沉，硕大的月亮还是将整个皇宫照的亮堂堂的。

        刚才在宴会厅里人还是昏昏欲睡，现在出来了呼吸了新鲜空气，人倒是清醒，丝毫没有睡意，反正也已经这么晚了，就不叫轿撵，走回去算了。

        忽然想起来，好多年前的夜里，我似乎也走过这一条路，好像有没有走过，可能是我年纪大了，记性已经开始不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在这个四下无人的黑夜里，没有多余的声音，我不需要担心谁去揭穿我的秘密，也不需要精神紧绷的探查着别人的情绪，就像我卸下了头上的发饰一样，我卸下了所有的情绪，所以这一刻我是完全的自由，身后是皇帝，身前是女儿，而这条路上只有我自己，某一瞬间，我真的希望这条路无限的长。

        我的前半生里，似乎从小就开始没有为自己活过，或是因为我母亲的影响，我从小就活在母亲的期望中。

        母亲总是自诩明珠蒙尘，嫁给父亲那样窝囊的人，蹉跎了她的一生，所以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开始阿谀奉承那些个高门贵妇，在她们的羽翼下去感受她们娇奢的生活，也仿佛自己就是在那样的生活中。

        比如有一次母亲在南安郡主府上打马吊时，喝了一杯上供的金雀茶，回来便和我描述那茶是何等的芳香，何等的醇美，所以我从儿时就开始向往金雀茶的味道，我在脑中无数次幻想那种神秘的味道，甚至倒上一杯清水，练习以后喝到金雀茶的动作表情。

        可是多年以后，等我在宫里真正的喝到了金雀茶，我愣住了，反复地问宫女这真的是金雀茶吗，宫女被我问懵了，拿来的茶罐，标签上明明白白写的就是金雀茶，可是这味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难道母亲喝的是世界上的另一种金雀茶。

        金雀茶只是这宫里稀松平常的一种茶叶，我宫里日常就供应着这种茶，后来等我的位份稍微升了一点，我的份例里也有了一些其他名贵的茶叶，有一两寒山灵茶，据说是雪山之巅的几株茶树，常年在冰雪之下，只有在初夏表面雪层化掉才长出嫩叶。

        旁的茶叶都是春茶，只有这个寒山灵茶是初夏采茶，产量又极少，每年采下来都是上供到宫里，从不在民间流通，我第一次喝到这个茶叶的时候，完全被震惊了，这个茶似乎蕴含了雪山的凛冽，茶香沁人心脾，回甘悠长，那种香味从来没有感受过，所以无从描述，因为根本就没有相似的味道。

        我还记得我当时脑子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想要让母亲尝尝这个味道，这才是真真权贵的味道，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有些可笑。而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我母亲从小对我说的话就是，女儿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过生人上人的生活，而我，前半生里也一直在为了母亲的期望而努力着。

        我的相貌并不十分出色，母亲总是捧着我的脸叹气，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害怕照镜子，我害怕看到自己的脸，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脸是丑陋的，我以我必须在其他的地方努力，来弥补脸的不足。

        从我会走路开始，每天都会有舞蹈老师来我家里授课，无论寒暑雨雪，每天都是寅时起，雷打不动，一开始是压腿，练习基础动作，等我到五岁的时候，形体和基础功已经扎实了，就开始真正的练习舞蹈。

        为什么起这早呢，因为后面还得练习其它的，一开始练习舞蹈半个时辰，等我大了一些能跳些简单的舞蹈后，练习时间改成一个时辰，然后学习琴箫等管弦乐器一个时辰，抽空吃早饭，三餐夜宵都是不能少的而且还要吃好，这个朝代，皇族的审美影响下，我们不能瘦，但也不能胖，接下来就是学习诗书礼仪，下午则是母亲教导我女工，等我再大了一些就要开始学习马球马吊，我似乎从来没有停歇过，就连母亲带我赴宴的时候我都要学习如何揣度人心，如何逢迎，如何藏拙。

        我一直努力完成母亲的期待，每次看到母亲欣慰的眼神，我都打心底松一口气，这么多年我一直完成的很好，直到我完成母亲的终极梦想，入了宫，成为了后妃，她和父亲也成了皇亲国戚，她也会成为那些高门贵妇的座上宾，何其扬眉吐气。

        只是母亲的境界也只能混迹在那群高门贵妇间当个女清客，就像金雀茶，在宫里连侍女宫人都喝得，在那些个贵妇眼里却是上供的珍品，向下炫耀的资本，所以母亲全力培养的我，也如同金雀茶，能够被当做贡品送进宫里，可是贡品之间也是有差别，我便是那种比比皆是的贡品。

        我的努力都是有上限的，我的脸无论在怎样昂贵的牛奶浸润下，也比不过吴才人的雪肤，更比不上张昭仪韩婕妤的美貌，我的舞蹈能被韩婕妤的美貌瞬间淹没，跟比不上犹如舞蹈之神的虞才人，我当初引以为傲的箫声，那个设计当时我会想起来都会自豪的笑出声，也被乐师轻易打败。

        自此，我的努力像是个笑话，我的信仰崩塌，这十几年的劳累疲倦在那一瞬间席卷而来，压垮了我，所以我放弃了，放弃了恩宠，放弃了曾经永远积极向上的我。

        此刻我又站在曾经的梅林前，我三次站在这个梅林，第一次梅花凌雪而开，我用箫声设计恩宠，第二次我放弃了争宠，梅花败落，只剩下茫茫绿叶，我有些想不起来那时候站在这里是什么感受，或许是在嘲笑当时的自己吧。

        现在我又站在这里，更可笑的是我放弃去争那遥不可及的恩宠，却有了自己的孩子，位份一升再升，可能这就是命吧。

        我自以为是的聪明在别人眼里估计就是个笑话，比如许贤妃，当时肯定是她帮我掩盖了生子的秘密，若不是她的帮忙我早就死了千万回，所以我只是在旁人命运轮转下， 被推着意外走到了如今的这步。

        并不是我的命有多好，吴才人，张昭仪，胡德妃，韩婕妤都在命运的转动下湮灭，现如今命运转到了林婕妤这里，我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等着林婕妤的命运落点将我推向何处，即便能侥幸存活下来，这宫里还有许贤妃，秦淑妃，还有皇后，我纵使躺着，也是躺在海面上，附近行过的船激起的浪，终究会将我带向何处，我无从知晓。

        这皇宫看似很大，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终点，我看眼安稳熟睡的康宁，这才放心洗漱休息，也不知怎么了，我今日怎会如此的多愁善感，也许是看到林婕妤像是怪物一样在被展览，触动了我的内心，也许是林婕妤的孩子快要降生，我内心隐约感受到，她的结局也快要到来，她如果出事，这一批进宫的人真的就只剩下我，似乎了结完林婕妤，下一个便是我了。

        九月底，天气逐渐转凉，御花园也是染上了秋色，今年的鸡爪槭红的格外的鲜艳，而且今年秋天的阳光没有很热烈，叶子也都没有晒焦边。

        我一有空就会带康宁到御花园玩耍，奶母宫女陪着康宁玩彩球，我则是命人在枫树下设案，悠然饮茶。秋风飒爽，好不惬意，只是这秋风中略带了些寒意，我抬头看了眼天空，冬天又要近了。

        林婕妤在一个平凡的午后发动了，我还是照旧欣赏着枫树的最后一抹颜色，秋风再起，树叶就要凋落了。皇帝亲自前往林婕妤宫里，守候着林婕妤产子，按理说皇上都亲自去了，我们不去看一眼是在说说不过去，正当我让乳母把康宁带回去，起身前往林婕妤宫里的时候，被皇后宫里的侍女给拦了下来。

        侍女带来皇后的旨意，邀请我们这些后妃到皇后宫中，说是宫里新开了最后一批秋菊，邀请后宫诸人前往赏玩。皇后难道不知道林婕妤已经发动了吗，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都亲临现场，我们这些后妃却在赏花享乐，这合适吗？

        也不容我多想，人已经来到了皇后的宫里，秦淑妃，于宝林和唐宝林已经在场，我给皇后淑妃行过礼后，许贤妃和虞才人紧跟着到达，这下后宫的诸人都到齐了。

        宫里果然摆了数十盆开的正艳的菊花，左右两边还设有案席，酒水果盘糕点摆了有几十碟子，看这个架势是要长留我们，反而倒显得有些刻意了，人家林婕妤在生孩子，我们立马聚集在这里赏花，目的性不要太明显，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来之，则安之。我便放松心情开始赏菊，也是难为皇后了，这御花园里的菊花大多都已开败，这十几盆精美绝伦的菊花想要得到，必然费了大功。就比如我眼前的这盆绿牡丹，菊花被叫做牡丹，自然是仿的牡丹雍容之色，花球硕大如银盘，千丝万缕的明黄色花瓣层层叠叠，花瓣尾尖一抹天水绿，因此得名绿牡丹。

        皇后和秦淑妃站在一盆凤凰振羽面前，此花最奇特的事一花两色，不同于绿牡丹那样，而是花瓣的内外两种颜色，内里是丝绸一般质地的枣红色，外面则是金箔质感的金黄色，花球同样硕大浑圆，真真是群芳之冠，当得起凤凰的名头。其余各种菊花也都是上贡的名贵品种，就不过多赘述。

        我转着转着转到了许贤妃跟前，她停在一盆玉壶春前，比之其他菊花，这个就要清新淡雅，花瓣没有那么繁重，花球也不是很大。我也停下来故作欣赏一番，还加以点评几句，抬头瞄了一眼皇后她们那边，似乎并没有往我们这边看，我悄悄地问许贤妃是否知道是怎么回事，许贤妃答非所问，长篇大论的说着这菊花培育出来是如何的难。

        我又看了眼皇后，似乎还在全身心的赏花，我心里暗暗吐槽，这菊花再怎么好看初秋的时候也都看过了，每年的秋天都要看，皇后和皇帝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正走神，一个声音把我惊醒，虞才人大大咧咧的跑过来，倒问起了我，皇后把我们拘在这里，是要干什么？连虞才人都看出来了，估计在场的所有人都存着疑虑，都在演戏给皇后看。

        就这么看了两个时辰后，我终于是站不住，也不管皇后她们，直接坐着品尝点心，眼看着马上到晚膳时间，总不能让我们全在皇后宫里吃晚饭吧，要是真这样，还是入宫以来的头一遭。许贤妃和虞才人也都坐下了，唐宝林于宝林见着皇后还站着，就不敢坐，一朵花看两个时辰，果然皇后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这个时候，一个宫女急匆匆的跑到皇后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皇后表情也放松了下来，对着秦淑妃点头示意，然后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宫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传旨，让我们自便，这花也是看的够够的，众人也都起身回自己宫里。

        我恭送了秦淑妃和许贤妃后才动身回去，侍女早就在外头等候，低声告诉我，林婕妤生了，生了双生子，两位公主。难怪林婕妤的肚子那么大，我忙问林婕妤怎样了，侍女说是母女平安，我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皇帝会通过林婕妤生产这件事，完成这个计划最后的使命。

        一是韩婕妤生产的时候母子俱亡，这个设定下林婕妤怀的孩子不是皇帝的龙种，皇家最为注重血脉纯正，不可能让别人的血脉进皇家玉碟，这样有一个缺点，没人见到孩子，就会怀疑孩子存在的真实性。

        二是韩婕妤在生产的时候血崩而亡，孩子安全的活下来，然后长到几个月又或是几岁，世人都能看到这个孩子的存在，这个孩子将会病亡或者意外死亡，这样才是最完美的一种结局，对于皇帝而言。

        可是现在出现了第三种结局，最不可能出现的第三种结局，我一开始以为林婕妤的胎被养的那么大，是为了生产的时候难产，没想到竟然是双生子，女子产下双生子最是凶险，几乎很少有母子存活的。

        可是林婕妤不但顺利的产下双生子，还母子平安，这才最是难得的，皇帝竟然让林婕妤活了下来。

        我忽然想到了一点，皇后在这个时候把我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不想我们观看林婕妤生产的过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林婕妤肚子里其实一直都没有孩子的存在，这个双生子其实是从宫外运进来冒充的，可是夏天的时候，大家看到了林婕妤轻纱下的肚皮，那是怎样都冒充不出来的。

        我越想脑子里越是一团浆糊，似乎要抓住什么线索，却跟着扯出一个更加乱的线团，不过应该不只是我苦恼，这宫里的人都在大为震惊，我此刻最想知道的事许贤妃那边是怎样看这件事的。

        侍女打听不到任何的消息，林婕妤宫里的任何消息封锁的死死的，当时侍卫几乎是将林婕妤的宫殿团团围住，一整个严防死守的，越是这样，越奇怪，越是打探不出任何消息，就说明这个消息越重要。

        第二日一早，侍女就回消息，说皇后派人带了东西去探视了，我算了下时间，估摸着皇后的人已经回去，这才吩咐侍女带着东西去看望林婕妤，路上还碰到了虞才人，唐宝林和于宝林。

        虞才人朝我使了使眼色，然后快步走上前去，我也会意立马跟上，虞才人低声问我，为什么生了双生子，却不见皇帝的任何赏赐和位份晋升，还说我生了个公主可是马上就晋了位份，这边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她知道什么内幕，巴巴的跑过来，结果尽说些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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