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敏？就是那个不顾李自成的保护，擅自把陈圆圆占为己有的人？

        天哪。我暗叹了一声，不敢听下去了。

        王爷却兀自在说，“得到这个消息，我想象着京师里的情景，整个人都疯了。“

        眼前开始发起黑来，我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陈夫人是一个多么清秀雅洁的美女啊？被那样一个粗暴的草莽头子那样欺负，她该有多么委屈，多难受啊……至于王爷……他那么爱圆圆夫人。自己的心都要化了。这消息对他来说，岂不是太残酷了？这对于一个男子的自尊将是多么大的羞辱啊。然而他就这样语气平平、表情平平地讲着这个酷烈的故事。仿佛这里面的一切都和自己不相关联似的。

        但话里的每个字听起来又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那几天里，我的心里，无时无刻地打着架。一时，我的心极硬，恨不能立刻赶回去，杀光所有的贼兵，杀光北京城里所有人。”

        “一时又心极软，只想赶紧见到畹芬。我……我……”

        他平静地看着前方，嘴里说着让我不能平静的话。

        “然后抱着她，吻遍她身上每一个地方，让她不要再难过了……”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酒呢？”

        我摸了摸那酒壶，道，“有些冷了。不如算了吧。”

        看看桌上，开了食盒问道：“王爷可要吃些芸豆糕？”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的时候，手指突然有些不曾预料的发抖。王爷没看见我发抖，只看见了盒子里漂亮的芸豆糕，接着送过来一眼，道：不必了。”有些意兴阑珊。但酒也不要了。

        接着就又回到那个故事里去了，总结似的说：“就这样，她就回来啦。”

        “回来了就很好。”半晌，我才应了一声，其实是根本不敢往下想的。王爷摇摇头，“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她虽然回来了，我却没有好。我……其实比她还要可怜……“他皱了眉头，“我早就不是什么一呼百应的将军。明朝已经没了，我没有君主，没有储备，没有后援，甚至连国土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挺直了身体。他的嘴唇渐渐有些乌白了。

        “传歌，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要你信我：我只是做了当时的我必须做的。”

        那目光执拗而又热切地射到我身上。“你信么？”

        我咽了口唾沫，很是郑重，“……我信。”

        王爷瞧了瞧我脸上，将酒杯摸起来，又放下了。那回忆就又蛇一般蜿蜒而上，爬到那个万箭穿心的时刻了。“借了兵之后，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只管一路追打李自成，誓死要找她回来。……我打呀打呀，最后李自成，终于像冒辟疆一样怕了。为了保命，这才逼着刘宗敏把畹儿放了，然后逃跑了。手下人便就找到她了。一找到。便立刻飞马将她送回到我身边。那一天，她又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裳，在千万人中飞马而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看见她第一眼时，我便哭了……但是，但是……她看见这样的一个我，竟然依旧一丝喜怒哀乐都没有……就好像，好像在刘宗敏身边也好，在我身边也好，都没有什么不同……”

        王爷的表情终于不再云淡风轻，而是变幻了起来。

        “她果真爱过你么？”

        我看他太难受，只好帮他问了出来。王爷笑了笑，眉头中不知何时，已蹙满了冰和火。“这个问题，你和我一样，都问得太晚了吧。”过了一会儿，又说，“也许我之前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问。但那一刻的感觉实在太强烈，让我无论如何盲目盲心，都不能再自欺了。我也不敢靠近她，再也不敢做任何爱她的尝试……自然又有些无聊的人，以为我是因为她被虏，嫌弃她，冷落她了……他们却不知道，更是不愿意相信，其实一直都是她不要我。不是我不要她。”

        他苍白地一笑，看向我，不说了。

        我默然了一会儿，知道他想听什么。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信王爷说的。”

        听见这话，他低落的情绪稍稍好了些许，声音的调子也明朗了些。

        “后来，我当了云南王，忍不住又去讨好她，告诉她打算把王妃的封号封给她。”说着转头向我，一字一顿，“我现在要是封你做王妃，你高不高兴，谢不谢恩？”

        我立刻用力点头。他显得很满足，语气更加激动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高兴的。你知道的，我还有原配呢，给我养育了许多孩子，……你也知道的，她差点为了我死掉……李自成到吴家灭门的时候，她躲在家仆的尸体下面，看着他们把家里的人一个一个杀掉，后来，是她，偷偷把爹娘和叔伯们掩埋了，裹了牌位在怀里，一路乞讨，一路追赶我的部队……她再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急行军的路上，早就认不出她了，她硬是抱住了我的马头，哭喊起来了。

        “畹儿。”王爷叫着陈夫人的名字，眼睛却瞅着我。“那天的样子，我是到死都不会忘的……你知道的，我虽然不能够爱她，可心里也清楚，自己有多么对不起她……你也知道，来了昆明以后，我又能拥有多少女子……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把王妃的封号送给你……你知道的，我多想让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他说了那么多“你知道”，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把我当做他的邢畹芬了，也终于知道了，王爷其实终究是爱她的。

        平心而论，刚刚进王府的时候，我是多么想证明，王爷是爱她的。就好像证明了这一点，就证明了天下女子的爱情与幸福似的。

        现在，一切终于得到了证明。并且，还是一个超出预期千百倍的证明。

        可是，我却反而更加难过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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