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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干政

        ?        辽阳城被烧毁,辽河以东的各大千户所,几乎全都被捣毁的消息,经过驿站快马几日几夜的传递,最终送入了大都城中,而这些快马,已经不用再考虑返回的问题,因为他们所属的驿站,全都消失在了大火当中。

        得到消息,奉旨监国的太子真金不敢怠慢,连夜召集各部重臣,就连已经七十五岁的昭文殿大学士、同议中书省事姚枢都匆匆地赶来,在宫门前一下轿,早他一步迎候在此的国子祭酒王恂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看着这位曾任太子赞善,被真金表为心腹的后辈,姚枢忍不住用眼神发出了一个询问的信号。

        “很不好,兵部是不到一个时辰前接到的急递,董彦材亲手送进的宫,事情到了哪一步,上头写得语焉不详,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辽河以东,所有的联系都断了,兵部派出的探子业已出发,最新的消息,至少也得七、八天才会传回来。”王恂低下头,用仅可两人听清的声音说道。

        那就晚了!姚枢在心里暗暗做出一个判断,这件事透着十分蹊跷,从辽东赶回来的大军,在五天之前才刚刚绕过大都城,连军械粮草都是匆匆补就,便顺着卢沟河、西潞水而下,此刻,只怕前锋已经进入了河间路。

        “是乃颜做的?”

        “嗯。”王恂点点头:“姚公,殿下的心思有些急灼,方才接连责罚了几个宫人,还对阿塔海平章颇有微词,你的心里,要有数才好。”这是很不寻常的,真金不是那种暴虐之人,很少会因为小事去责罚宫人,如今的情形只能说明一点,他的心神已经乱了。

        姚枢用他那双枯枝般的手,在王恂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对这份提醒表示感谢,他的心里很清楚,提议阿塔海回师山东的就是自己,真金的心神已乱,能怪罪到阿塔海的头上,对自己这个始作甬者,又何能例外?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的心思,顺着宫中的甬道走向大德殿,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等到了大殿外,十多个蒙古、色目、汉臣俱已集齐,这些人没有谁敢大声说话,都只用眼神与相熟之人打了个招呼,就一齐肃立阶下,等候上面的传唤。

        “贞懿昭圣顺天睿文光应皇后殿下驾到!”

        王都知走出大殿,用鸭公般的嗓子大声宣道,而紧跟着走出大殿的,正是一身长服的太子真金,他与阶下的群臣一样,在阶前恭身行礼,果然,身着蒙古传统冠服的察必,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而至。

        “都进去吧。”

        察必没有看自己的儿子,眼神淡淡地扫了一眼群臣,便当先进了大殿,与真金一样,她也没有坐上当中的御座,而是在偏下一点的地方,盘腿坐下。

        进去之时,姚枢与御史中丞张文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可是显然两人都不知情,是什么原因,让素来不干预朝政的皇后出现在议事的大德殿?而就方才真金的表现来看,他分明也是刚刚才知晓的。

        “你们议事吧。”

        察必说完,低下头,接过宫人手中的一件绣毯,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织了起来,这个举动,不仅让满殿的臣子一头雾水,连真金都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在王都知不停地示意下,他才转过身,清了清嗓子。

        “叫你们进宫,是有一件军国大事相商,辽东传来的紧急军报,疑似乃颜余部,捣毁了一些军屯,还攻破了东宁府城,据逃出来的行省属吏说法,此贼所部为数过万,声势颇大,辽东各处纷纷告急,已有蔓延之势。”

        真金拿着兵部尚书董文用送来的急递,将事情说了一遍,殿上的群臣当中,有僻如姚枢、王恂等人般早已得知内情的,也有懵然不知的,忽然间听闻出了这么大的事,免不了就会议论一番。

        从下头这些臣子的态度,真金直观地看出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差距,如果这里站的是忽必烈,下面的人哪敢交头接耳?将他们召进来,无非就一个问题,要不要救援辽东?如果主事之人是忽必烈,这个问题的答案往往一早就已经在他头脑中了,叫来臣子只是让他们遵照执行罢了,真金没有这份应变能力,或者说经验,只能让他们讨论出一个可行的结果出来。

        虽然不是大朝会,下面的群臣之间,习惯性地按照蒙汉分成了两堆,这并不是说二者之间就不交流,只是一种战队的习惯罢了。

        “请问殿下,如果连辽阳那样的城池都被攻破了,那还有什么地方可阻挡叛军的脚步?”

        过了一会儿,一个略显得有些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姚枢侧头一看,发言的是个蒙古臣子,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

        “孛罗,枢密院对此有何看法?”真金倒是不以为忤,做出了一付虚心聆听的样子。

        枢密副使孛罗实际上是枢密院的掌事者,因为兼任正使的伯颜已经领兵去了西北,元人的枢密院与宋人有相似之处,在里头任职的几乎都是本族显贵,孛罗不光是副使,还是执掌内廷事务的博尔赤,可算是帝王心腹,他的话让殿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如果一切如消息上所说,乃颜的残部应该是自长白山而出,沿着鸭绿江一路西进,摧毁了东宁府、辽阳路、沈阳路一带的千户所,他们要么就是继续西进至大宁路,威胁中书省辖地,要么就是北上咸平、开元、肇州一带,打回自己的领地,从辽阳到大都,超过了一千五百里,这个消息最少也应当是三天之前的,那么眼下,他在何处,做何打算,就是我等需要搞清楚的。”

        说到具体的战略,孛罗的口齿越来越清晰起来,就连察必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凝神听着他的讲述。

        “辽阳行省初立,阿塔海受命回师,仓促之间不及留下守军,才让该部一举得手,按枢密院所得到的消息,乃颜残部不会超过一万人,在长白山那种地方过了一个冬天,就算侥幸能活下来,人数也只会更少,因此,军报所说所部过万,臣下觉得不太可信。”

        “若是依臣下判断,也就数千骑,所以他们才会破城而不留,如果他们真得有意进犯大都,倒没有什么,凭着大汗留给殿下的怯薛,就算真有万骑,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臣下只怕他们会趁势北上,将我大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据点一一拔除,今后还有谁肯去往辽东屯垦?”

        姚枢摸着花白的胡须,微微颌首,此人不愧是张德辉的弟子,虽然句句都在说着军略,实际上却是提醒大家,不要看乃颜闹得凶,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辽东大地秩序重建,而那本就是一边远荒地,根本动摇不了大元的根本,除非他们想找死,以区区数千骑进犯大都。

        这种言外之意,真金一时半会是听不出来的,不过表面意思还是明白了,阿塔海没有留下太多守军,或许是轻敌,或许是难以抉择,毕竟谁也想不到,乃颜的行动会如此之迅速,简直就像同宋人商量好了一般。

        那么问题来了,要不要再回师辽东?或者说分出多少人才能将乃颜赶进山里。

        孛罗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就缄口不言了,真金等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不打算再开口,忍不住就想再问一问,姚枢知道,该自己出场了,要是等到别人提出来,会显得非常被动。

        “臣有一言,晋于殿下。”

        真金仍保持着那个姿式,做了一个请的意思:“学士请说。”

        “适才,孛罗枢相说过了,乃颜残部最多数千骑,臣以为此言甚是,他如今失却了草场,没有了部属牛羊,不过就是稍大一点的马贼罢了,纵然能得逞一时,也绝不敢跨入中书省半步,阿塔海平章就是有料于此,才会全师而还,否则不论在辽阳留下多少兵马,都无法做到攻守自如,一不小心,还会为敌所趁,那样就会得不偿失。”

        姚枢的年纪太大了,说话不得不用上一些力气,才能让大殿里的人都听清楚,他的意思很清楚,这件事上阿塔海是奉诏而行,哪怕辽东有失,现在也不宜追究其责,只有在这样的前提下,才能谈到其他。

        对于他的话,真金想了想,神色慢慢地平复下来,没有了刚才的那种焦急,其实他担心的,正是乃颜不顾一切侵入中书省,威胁大都,那样就成了自己的失职,眼下听到两位重臣的分析,这种可能性的确不大。

        “山东变乱,已历旬月,宋人不惜死战狮子口,也要让阿塔海的大军绕行大都,为的就是争取时间,眼下他们不光肆虐了山东各道,还将手伸入了河间等路,杀害缙绅、掠走百姓,此举无异于自绝于天下,可若是不能速速平息,对我大元腹心之地,便是一场浩劫,故此,阿塔海所部二十万人不可再分,只宜以雷霆万钧之势,扑灭此乱,方是当务之急。”

        姚枢朝着上方一拱手:“辽东不过一疥癣之疾,待山东乱平,仍以阿塔海平章行省辽阳,再徐徐图之,亦不迟。”

        他的这番话,在臣子当中激起了共鸣,一个代表国人的孛罗,一个代表汉臣的他,基本上的意见是一致的,真金纵然再有疑问,也知道此事成了定局。

        “就照他们说的去办吧。”

        最后,一直不曾发言的察必,用一句蒙古话结束了整场廷论,当群臣尽皆散去时,她也将自己的侍人都打发了出去。

        “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开平,你叔叔阿里不哥被一众宗王拥戴,登上汗位?”

        真金点点头:“若不是额吉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暗地里通知了阿玛,事情可能已经不可收拾了。”

        他说得虽然轻松,可心里很清楚,当时的危急,何只是不可收拾?那根本就是一场赌博,好在最后的结果不错,察必没有计较他的言辞,而是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出了事情,不管有多大,急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人看出你的怯弱,你阿玛至今对北方的事情一言不发,就是想要看看,他的儿子能不能担得起这么大一个国家,辽东算得了什么?丢了也就丢了。”

        “可是额吉......”

        察必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说话:“那些老臣说得对,阿塔海一心平叛,不愿意分散兵力,这是对的,用力的时候,一定要十个指头合拢,才能对目标造成最大的伤害,山东太近了,那里的乱子不迅速平息,就会影响到河北、河南......你要知道,这些地方,汉人占了大多数,而我们只有极少数。”

        “儿知道了。”真金低下头来,察必摸着他的发辫,这个年介三十三岁的儿子,依然像儿时那般,让她操心不已,有一个强势的父亲,他的压力也许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大。

        “我担心的不是辽东,刚才有人告诉我,乃颜派了人来大都,想要见我,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他撑不下去了?想要求饶。”

        “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去年你阿玛曾经提到过,甘麻喇已经十二岁,是时候为他寻一门亲事了,原本我想着,去弘吉刺部众里找个年岁相当的女孩,现在看来,也许,乃颜那个小女儿,更加合适一些。”

        真金愕然抬起头,这件事父亲曾经同他提到过,当时乃颜还没有被定为叛贼,只是后来接连出事,才不了了之,没想到,这个时候被额吉提出来了,娶一个叛贼的女儿做儿媳,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政治婚姻原本就是如此,只不过,刚刚还在说那些人已经走投无路,成不了气候,为什么突然间又会考虑联姻这一层?

        “漠北出事了,辽东早一天安定下来,就能将精力用于别的地方,你阿玛留下了过半的怯薛,让你防备的,绝不是一个小小的辽东,明白吗?”

        真金怵然一惊,漠北虽然很远,可那是蒙古人起家之地,同样也是不容忽视的地方,难怪额吉会突然出现在大德殿,却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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