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请人来起新窝棚和作坊的时候很是热闹，前来帮手和围观的人不少，大家都在背地里感慨赛金花的福运，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其中心情最为复杂的莫过于胡家人了。

        “这赛大娘，家里买了百来亩田地还不够，又兴兴头头地搞什么作坊，还真是钱多烧手。”王氏含酸道：“她又没个儿女，挣下这么多钱财做什么，压棺材角吗？”

        说完这些话后，王氏拿眼角余光撩了一下胡老太太，发现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坐在炕上抽烟，一声不吭。

        何氏嘎嘎笑了一阵子：“谁说她没儿女，那三个小崽子不是她嫡亲的孙子孙女吗？将来她死了，这么一大笔家产可都是他们的了，那还不得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呀？都是运道！”

        胡老太太尚且没有出声，胡娇儿嗷儿地一声窜了起来，用尖锐的嗓子骂道：“就凭他们？他们也配！！那都是我的！！”

        “那也得你能抢得过来呀。”高氏坐在炕尾，拿帕子抹了抹嘴唇，一副悠闲舒适的模样：“干在屋里叫，人家也不会把嘴里的肉送上门！”

        胡娇儿刚想反唇相讥，胡老太太终于抬起头来了：“娇儿，坐下！一个大姑娘成天咋咋呼呼的，像个什么样子！”

        胡娇儿只得委委屈屈地坐下了，心里满是不甘和抱怨：“娘，三丫头他们也太没良心了！咱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们就和没事儿人一样！”

        和胡莱他们的蒸蒸日上相比，胡家人的日子过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由于灾情缓解，再加上郡里行市的不景气，沈家停止了工地招人，胡家的男人们只得回到地里耕种。之前为了把胡莱他们扫地出门，胡老太太做主卖了不少地，如今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自家的那几亩薄田完全不够用，只能靠租种大户家的田地糊口。

        这样一来，胡家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了许多，即便是胡娇儿偶尔也有吃不饱的时候，脾气越发暴躁。偏偏高氏又是个厉害的，把胡信收服得服服帖帖不提，胡老太太看在她手里钱财的份上也对她顾忌几分，胡娇儿受憋屈的地方就更多了。

        胡老太太没接胡娇儿的话，反倒是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对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刘氏道：“我听说，老姐姐她们家在招能干媳妇儿去作坊干活，你去不去？”

        刘氏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能去？…怕，怕是不…”

        “怕是不什么？你是个能干利落人儿，又和那院子里的孩子亲近，肯定能应上。”胡老太太难得夸奖了刘氏一句。

        她的本意是指胡莱姐弟仨，刘氏却想起了寄养在赛金花那里的六丫头，脸猛然涨红起来：“要是娘肯让我去，我就去。”

        “去吧！”胡老太太笑了几声：“老姐姐是个阔气人儿，给工钱肯定大方。你要是能耐，顶好也把老二家的弄去，咱们家就有好些进项呢。”

        何氏立即凑上来，讨好地笑道：“娘，我也想去！”

        她实在是受够了下地的日子，累得和牛马骡子一般。也不知道高氏那个臭娘们使了什么迷魂汤，牢牢把着家事不松手，说破了也顶不下她去。想当年她也算是能说会道的媳妇，也曾把胡老太太哄得团团转，怎么如今偏偏就不如一个没生过胡家孩子的二婚头呢？！

        何氏不知道，胡老太太之所以坚持让高氏留在家里料理家务，不仅仅是因为她会来事儿，更因为高氏的一手好厨艺，糊糊汤也能被煮出滋味儿来。相比之下何氏又懒又馋，不爱干净，做得一手猪食，是个人都会知道该选谁留在家里。

        “你？”胡老太太把何氏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连我都瞧不上，他们还能瞧上？！”

        何氏涨红了脸，努努嘴，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悻悻地缩了回去。

        高氏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嘴角微微抽了抽，最终化成一点冷笑。

        胡信的钱财一直被她牢牢管在手里，再加上之前她判断出势头，趁乱囤了些货物又趁乱甩卖了出去，很是赚了一笔，如今手里攒了差不多五六百两银子，够她东山再起的了。

        高氏向来看不起乱七八糟的老胡家，嫌弃他们目光短浅，又蠢又恶；可是比起日子蒸蒸腾腾的小胡家，她更是气得牙根子发痒！是的，尽管明面上那都是赛金花的家当，可她的看法和何氏差不多——赛金花无儿无女，又为了这三个小崽子和胡家撕破脸，可不是打算过继这三个孩子吗？那么，那么一大笔家产，最后十有八九落在那三个小崽子头上！

        高氏向来自逞比其他人精明能干，只肯压人一头，不肯被人压一头的，一想到胡硕很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小员外，胡莱和胡桃变成大户家的小姐，日子过的比她的金童玉童还要风光舒服，想想就夜不能寐！凭什么？不过是个农妇生的小泥巴腿子，拿什么和她高七巧的金贵孩子比！一想到那三个孩子身体里留着胡信的血，名义上还要叫胡信一声爹，高氏就直犯恶心！

        高氏的眼珠子又转了转，最后落到了难抑激动的刘氏身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冷哼一声。

        刘氏回到房里后，激动地把身上的衣服整了又整，想了想，把一直藏在衣箱里的几样小东西偷偷地藏入怀中，洗了个脸后走到了赛金花住处。

        作坊那里围着许多人，赛金花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前来应聘的姑娘媳妇们聊天。她人老眼不花，一下子就看到了犹豫不前的刘氏，高高地招呼了一声：“他三嫂子！”

        眼见着被发现，刘氏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周围人的眼光有些奇异，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老胡家的人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过来，刘氏的脸顿时涨的通红像是在滴血，赛金花也有些觉得了，立马告了一声罪，带着刘氏回了宅子。

        “她大娘，别，别客气……我不喝水……”刘氏手足无措，赛金花笑着道：“喝不喝水不要紧，你得进屋来看看！你就不想六丫头了吗？”

        刘氏如遭雷劈，半晌才抖抖索索地跟着赛金花进了后院，一路上腿都直打颤。

        她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今儿应不上，托赛金花老人家给六妞妞带去那几样东西，可怎么都没想到居然还有和自己女儿见面的机会！

        为了避免胡老太太疑心，六丫头的去向是这个宅子内人和三房紧守的秘密。别说胡老太太不许他们往赛金花家那边去，即便胡老太太允许，刘氏也万万不敢往那边跑，既得罪了胡老太太，又留下不少蛛丝马迹。

        六丫头如今已经快两岁了，正在炕上翻来滚去地玩耍。如刘氏当初祷告的那样，她长得粉团伶俐的，很有几分胡桃的样子，让刘氏看了后瞬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六丫头在这个院子里很受宠，一是小，二是小模样特别招人爱，就连头号小公主胡桃在她面前也百依百顺，一听说六丫头要骑马马，立即自告奋勇蹲下身去要背，吓得赛金花和胡硕慌忙一起抱起，叫她别跟着妹妹胡闹。

        “六丫头，你看看是谁来了？”赛金花抱起六丫头，笑着指了指刘氏。

        不知道是不是血缘天性，六丫头眨巴着眼睛，忽然笑开了花，伸出手要抱抱。

        那一瞬间刘氏的骨头都要酥掉了。

        她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直到赛金花对她投来鼓励的眼神，才含泪抱过了六丫头。她很想紧紧抱住自己的小女儿，又怕用劲太大弄疼了她，只得小心翼翼地拢着孩子，无声地留着眼泪。

        “你今儿是来应聘作坊的吧？也好，以后多着机会来见见六丫头。”赛金花叹了口气：“这孩子聪明，等她稍微知道点儿事情了，我再告诉她爹娘是谁，好过让她觉得自己无父无母的。”

        刘氏抱着六丫头，单膝跪在地上给赛金花伏了伏身子：“大娘，你大恩大德！你就是六丫头的亲奶奶，以后但凡有事情咱们帮得上忙的，我和老三都把你当亲娘孝顺，能干二绝不干一！”

        赛金花噗嗤笑了：“可别，我倒是很愿意当六丫头的奶奶，却不敢和钱多儿抢亲娘的名头，她知道了还不得咬掉我脑袋呐？你们有这个心我知道，心领得啦。”

        刘氏和六丫头相依相偎了好一阵子，想到自己出来的时间太长不好，便依依不舍地把六丫头还给了赛金花，又把自己亲手给六丫头缝制的小衣服鞋面递给了她。赛金花说：“去洗把脸吧，再把眼睛捂捂，你这个样子叫人看到要起疑的。”

        刘氏点点头，依言把自己收拾了一番。赛金花又给她抹了点面油，看起来很能掩盖得过去。

        “明儿起来上工，早饭前来，吃过晚饭走，这是最苦的工，一天得六十文工钱。对外头我只给你说一半，你给孩子们留点体己，好不好？”

        “多谢大娘！”刘氏重重地给赛金花磕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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