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将发髻绾好,收了梳子,取过一旁的画影剑和酒壶佩到腰间,才冲韩天遥笑了笑。
“我的终身大事,我会自己做主,不用劳烦你费心。”
韩天遥眯起眼,“十一,你已是我妻子!当日,你也允诺过我!燔”
十一微微侧脸,颊上翠钿在晨光里闪过清冷妖异的光芒,“天遥,你想多了!从你用计将我诓上回马岭,诓我喝下毒酒,我便已寒了心。宋昀继位,宋与泓被贬,都有你在推动,一切如你所愿;可施铭远主政,宋昀退让苟安,我受人算计步步失策,一切逆我所愿。九死一生,挣扎活下来的不过一具身体,你还能指望我还是原来的心?你还指望我能再趁你心愿,嫁你为妻,认可你所做的一切?”
“……窠”
韩天遥目光慢慢冷下去,“你要……入宫为妃?”
十一道:“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
韩天遥回头看向二人颠凤倒鸾整整半夜的软榻,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今夜之后,你还敢说与我无干!那我们这个晚上,算是什么?”
十一向后走了几步,靠在门帘边,抱着肩懒懒一笑。
“不算什么。喜欢过你,留这么个晚上做念想,以后想着也不会有遗憾,挺好。横竖你有过的女人不少,我有过的男人将来也不会只有你一个,算不得谁亏欠谁,就这样吧!”
韩天遥踏前一步,“你做梦!”
十一淡淡而笑,“难不成你要我对你负责?你才做梦!”
韩天遥一窒,喉嗓间闷得又有了中毒后欲要一口血喷出的腥甜感。
而十一已经踏出船舱,走到船头向外眺望。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勤劳的渔夫趁着清晨的薄凉,唱着渔歌洒着网,成了粼粼水波间淳朴却恬和的点缀。
更远处,已有车马喧嚣,行人匆匆,开始新一天的奔波劳碌。
富贵也罢,贫贱也罢,一年年,一天天,总有着自己无法摒弃的追求和向往,且永远没有尽头。
得陇望蜀,不断追逐,本是人之本性;可得到的再多,蓦地回首时,也许连最初拥有的那些最简单最直接的快乐都已不慎丢失。
最无奈的是,纵然知晓前方再没有自己想拥有的遂心如意,也不得不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十一取出腰间的酒壶,向前方繁华的杭都城举了举,喝了两口,左手击着栏杆曼声吟道:“翠羽帘垂,三千粉色,花明如绣。歌声缓引,梁尘暗落,五云凝昼。龙香绕斟芳酒。尽夜饮、何妨禁漏……”
韩天遥默不做声走过去,将手压住她的手背。
十一顿了顿,欲要抽.出手去,却觉他越发用力地将她压住,然后握紧,再不肯放手。
他的掌心凉凉的,却有湿.润的汗水不断渗出。
他高颀的身段挺拔如松,墨黑衣袂被江风吹得猎猎而飞,看着依然刚硬沉静,似下一刻便能号令万千雄兵,驰骋沙场。可他面色已然微微泛白,黑眸映着鲜红旭日和碧色湖水,格外的明亮却忐忑。
“你想如何?”
他将她的手握得极紧,唯恐下一刻便被甩开,再捉不住她的身影,“你想要我怎样?”
十一右手提着酒壶,看一眼他压住自己的手背上跳动着的淡淡青筋,仰脖痛饮。
她的面容极清瘦,有过于沉耽酒水的虚白恍惚,可行止依然疏狂不羁,仿若除了眼前美酒再看不到其他。
韩天遥忍不住低喝道:“别喝了!”
那个听从他的话,好容易戒了酒瘾的十一,是几时又开始离不开酒?
十一却一气饮了快有半壶,才惬意地吐了口气,说道:“喝完便不喝了!我也不想怎样,你放手便行了!”
韩天遥低沉道:“不可能!”
十一便叹息,提着酒壶的手抬到韩天遥面庞,竟轻佻地捏了捏他的下颔,才笑道:“我问你,聂听岚和闻博在回马岭用毒酒替换迷酒害我,你知不知道?”
韩天遥眸子一暗,“开始不知,后来……猜到了。”
“后来聂听岚还当你的命刺杀小珑儿,险些要了她的命,你是亲眼看到
的吧?”
韩天遥垂头看水浪拍打着船身,点头。
“闻博和聂听岚都该死吧?”
韩天遥沉默,却已等于是默认。
撇开他和十一的那层关系不谈,只凭闻博、聂听岚合谋想害死当朝郡主,便当是死罪。
十一便笑问:“他们既该死,你为何不将他们处死,为我和小珑儿出了这口气?”
“……”
韩天遥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日后我会处置他们。只是……”
只是闻家在他危难之际不离不弃,全力支持他入京叙官,如今闻博更是提兵驻守北境,且忠贞善战,深得部众爱戴,怎能轻易处死?
而聂听岚……
纵然该死,也不该由他出手。
她负了再多人,害了再多人,却没有直接害他。
韩天遥依稀猜到十一的用意,掌心的汗意愈盛,“若你怀恨,我由你处置。我会努力弥补他们带给你的伤害。”
十一忽大笑起来,“韩天遥,你可知我察觉竟是济王灭了花浓别院时,我是怎么想的吗?我也想着,我该救下你,尽量弥补他对你的伤害。我跟济王的感情,比你跟闻博或聂听岚的感情深厚得多吧?他们背叛你,你尚维护他们;何况济王从来只护着我,从未有半点对不起我!”
韩天遥的手有微微的颤意,“所以,你还在怨我阻了济王继位?”
十一冷笑,“自古成王败寇。你瞧见几个继位不成的皇子能有好下场?眼前只是告一段落,远非终结。我不可能坐视他继续受人戗害!”
韩天遥眉峰紧锁如山,“十一,他是皇子……我只是不想向害死花浓别院那么多人的元凶俯首称臣。我……并未打算拿他怎样……”
“你不打算怎样,不代表别人不打算怎样!”
十一猛地打断他,语速快而急,眸光说不出的冷锐。
她的唇颤动了下,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抿了抿唇,仰脖饮酒。
既已打算分开得明明白白,她没必须解释更多。
韩天遥却再看不下去,伸手去夺她酒壶。
十一终于抽.出了自己被压住的左手,顺势往旁边一闪,竟然继续在喝酒。
韩天遥欺身上前,待要捏她手腕,十一忽将手臂一矮,正将酒壶“送”到他掌下。
韩天遥夺得酒壶,才发现壶中已空。
满满一壶酒,她竟在跟他这么三两句话的工夫,喝得干干净净。
趁他闪神的工夫,十一已纵身离船,跃到眺台之上,懒懒笑道:“既然你要酒壶,把酒壶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还有,听说太古遗音在你府上,麻烦你遣人送回琼华园。若懒得送,就地砸了砍了烧了也使得。”
韩天遥立于船头,眯着眼看着这个在晨光懒散而笑的女子,“那是宁献太子赠你的琴!”
唯其珍贵,且十一无比看重,剧儿才不顾性命冒险从火中抢出。
而她竟随口说,砸了,砍了,烧了……
十一无视他惊怒探索的目光,舒了舒腰,曼声道:“对,询哥哥给我的琴。听说已经受损,再弹不出原来的音乐,我又留它做甚?在心里怀念着就好。”
她拂了拂衣衫,潇洒向岸边走去,飘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我也会……怀念着你。”
死去的喜欢,叫怀念。
韩天遥有些站不住,向后退了两步,手中酒壶跌落在地,竟“啪”地碎了。
所谓的“纪念”,转瞬便碎在他跟前。
而十一看似悠闲的步伐,却迅捷无比,转眼便消失于葱郁的芙蓉枝叶后,很快没了踪影。
韩天遥回头,看向尚有欢.爱痕迹的软榻,绵.软的笑语和娇.吟宛在耳边。
他终于被击碎般坐倒在地,唇角弯过苦若黄莲的笑。
“若这也是你的报复,你……赢了!”
前一刻让他彻底得到,后一刻让他彻底失去,看他在天堂与地狱的落差间摧肝裂胆……
他从未想过有女子会如此大胆。但细想下来,的确没有十一不敢做的事。
给他最多的愉悦,最大的冀盼,最深的爱恋,只为挥剑断情,赠予他最痛的伤害。
若他走不出,这痛楚也许会一辈子如影随形,无从摆脱。
远处,不知哪里吹来细细的笙箫,伴着女子婉转低回的歌喉,唱着前朝晏相的那首《玉楼春》。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韩天遥忽然也想喝酒。
或许只是醉得麻木,才能摆脱夜间的美琴,此时的噩梦……
他冲上岸,踉踉跄跄向远方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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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内,宋昀已是第三次前来琼华园。
听说十一又带着酒去了石山顶的凉亭,他性情虽好,也忍不住有了种捏死她的冲动。
他压了又压,终于还是耐不住那怒意。
夏日上午的阳光已经相当明烈炙热,却完全不能扫去他面上的阴霾。
雁山看着他冷着一张俊脸快步奔向石山,不由捏了把汗。
即便宋昀并未亲政,依然是大楚至高无上的君主。即便施铭远一手将他扶上皇位,也不得不向他俯首拱拜。
如此纡尊降贵一再微服前来探望,朝颜郡主一次两次三次用烂醉如泥来回报……
雁山悄问齐小观:“三公子,你要不要跟上去瞧瞧?”
便是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性。若再吐宋昀一身,或出言不逊说点什么,气得宋昀拂袖而去,对郡主自然也不是好事。
齐小观凝神向假山方向看去,却见狸花猫拖着笨重的身子正嗒嗒嗒地踩着草中跑下来,嘴里还衔着一只老鼠。
忽抬头看到二人,狸花猫缩了缩身,口中“呜呜”着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敢冒被人夺走“美食”的危险,转身蹿到另一边草丛里,将青草压得趴下一片,总算藏到一堆灌木丛后面去了。
齐小观却已笑起来,“没事,师姐没醉。”
“嗯?三公子怎么知道?”
“那老鼠是刚刚被人砸死的。”
十一时常伤病,加上饮酒无度,近来越发羸弱纤瘦,寄居来的大白猫刚来不久,一时不敢要强去欺压已成地头蛇的狸花猫,狸花猫心宽体胖,那身手恐怕不容易逮到老鼠;便是逮着,猫吃老鼠前也必会戏弄够,绝不会轻易咬死。
度其方向,应该是不怕死的老鼠在十一附近招摇,狸花猫眼馋,在十一面前撒个娇儿,十一便随手拈个石子为它砸只老鼠解馋了。
连猫的情绪都能照顾到,还怕她得罪宋昀?
可凤卫的调动瞒不过齐小观。
师姐约了韩天遥相见,且一.夜未回,却不知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齐小观皱眉沉思时,那边忽有侍儿唤道:“三公子,珑姑娘在找你呢!”
齐小观应了声,让雁山留意着石山上的动静,便转身先去看小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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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石阶匆促地奔到石山顶部,宋昀一眼瞧见十一卧在栏杆旁,修长的腿一条腿懒懒放着,另一条随意支着,淡青色的衣裙如轻云般随意飘拂于风里。
她未戴帷帽,此时面庞倒还干净,面颊近眼角处的伤痕绘了朵品红的梅花,将白得几乎是半透明的肌肤衬得愈发晶莹却散漫。
她鸦羽般的眼睫轻阖着,一只手正懒意洋洋地搭着地上的酒坛。
不是酒壶,而是酒坛。
宋昀想把她揪下来,将她淹到酒缸里。
他这样想着,已伸脚便将她手边的酒坛踢下石山,捉过十一双肩将她拉起,喝道:“你给我起来!”
十一便睁了眼,清浅一笑,“阿昀,你做什么呢?”
宋昀猛然对上她清莹明净的双眸,不觉一惊,手上一软,人稳不住,便已坐倒地上。
十一被他拉得大半边身子悬空,自然也随之跌落。两人顿时摔到了一起。
直到此时,才听到酒坛顺着山坡滚落到石山底部时“咚”的破裂声。
十一从他身上爬起,坐在地间掸着袖上沾的灰,蹙眉叹道,“可惜了,这坛好酒!”
宋昀已满面通红,匆匆站起身拉她,“你……没醉?”
十一道:“谁告诉你我醉了?”
宋昀张了张嘴,一时哑口无言。
凤卫只告诉他,郡主又带酒到凉亭上去了,的确没说她喝醉了。
十一不喜人相扰,除了齐小观、小珑儿这些亲近的,无故应该不会上去看她是不是喝醉了。
横竖这大热天的,不怕她在亭子里冷着冻着。
十一坐回条椅上,看了看天色,轻笑道:“怎么又来了?我正想着,再有两刻钟,也该进宫了!”
宋昀坐到她身畔,半晌方才面色如常,只低声道:“怕你醉了,误了入宫。”
十一道:“大婚三日,日日往琼华园跑,可曾想过皇后会怎么想?”
宋昀默然坐着,好一会儿才道:“我并未瞒她,她也不会说什么。朝中之事有母后与施相处置,我原也闲着,过来瞧瞧你又何妨!”
十一道:“哦,皇上也记得,目前施相掌握朝中大权……当日便想着要毁了我,如今眼见着我毁得不够彻底,还令皇上撇开新婚妻子天天奔来,只怕更是心心念念,想着该怎样弄死我了吧?又或者,皇上故意如此,要琼华园成为施相恨不得立时拔去的眼中钉?”
宋昀呼吸一窒,低声道:“柳儿,你说什么呢?”
十一道:“我在说,皇上或许在等着凤卫退无可退,只能走到皇上身边。”
她依然懒懒散散地倚着栏杆,眉眼不羁,清眸似笑非笑,但吐字却清晰异常,绝无半分醉意。
没有半分醉意地,呼着宋昀“皇上”,而不是一惯亲近的“阿昀”。
宋昀吸了口气,终于不得不抬头看向她,然后同样清晰地说道:“我没有。”
十一便笑了起来,“那便是我看走了眼。我一向以为配得起纯钧剑的人,必定识见不凡,志向远大。”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稍远处青翠的竹林,惋惜般叹息一声,说道:“走吧,不早了,得入宫了……”
才要走下蹬道,身后脚步声起,宋昀已冲上前来,将她从后抱住。
他面色泛红,声音微微地颤,急促地说道:“我有!”
十一顿住。
宋昀将她拥得更紧,低低道:“是,我故意放任施氏专权,从未建议母后加以压制。不为别的,若我想追逐的一直得不到,其他都已没有意义。”
十一的眸子有瞬间的空旷如野,却很快轻轻一笑,低声道:“先入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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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明殿,云太后和谢璃华已在候着。
见宋昀、十一相携而来,神情看着颇是亲密,云太后已松了口气,笑道:“我正想着颜儿近来身体不好,只怕又来不了呢!”
十一行礼道:“劳母后记挂,前儿又送了许多补药来,再不好起来,怎么对得住母后这份心意?”
又向谢璃华行礼时,谢璃华早将她挽住,拉在自己身畔坐了,笑道:“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原该我给姐姐拜寿。”
她已换作已婚女子的家常装束,墨黑长发梳着精巧的朝天髻,簪了三五样珠饰,算不得隆重。但观那珠饰无一不是精巧珍贵之物,加上领襟袖口点缀名贵珠玉,越发将她映得明媚雍贵,艳色夺人。
一时酒菜上来,谢璃华为云太后祝寿,又相敬十一,和十一谈笑晏晏,看着很是轻松;倒是宋昀神色恍惚,似有些魂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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