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夜惊风雨,满地残败,故人长绝去。
年少不知人世苦,青天如盖权如崮。
……
肖澜声跪在肖楠瑾的棺椁旁,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而今形如枯槁。
眼下青黑,双颊凹陷,甚至连本该浓密乌黑的头发,都添上了几根银丝。
他失去神采的眼睛定定看着檀香木棺材上的花纹,仿佛三魂六魄丢了个干净,哪怕虞氏在他旁边唤他许久都没有回应。
啪!
清脆的巴掌声惊醒满是死寂。
肖澜声消瘦的脸颊偏向一边,霎时浮起一片晕红。
“我们肖家的儿郎,就是你这样的废物吗!?”
虞氏的眼睛也是红肿的,她掺白的发丝不再平整,嘴唇干燥起皮,似乎已经多时没有进食水。但她的身量依旧笔挺,在肖季川、肖梁玉父子纷纷倒下的现在,她像一根定海神针一样支撑着这个家。
处理庶务,安抚人心,照顾病人,打点来客……到现在,从裕亲王府接回肖楠瑾的尸身,为她的亲孙女置办丧事。
她不是不慌,也不是不痛,但她更清楚,越在这种时候,她越不能倒下。所有,在她看到颓靡失魂的肖澜声后,才愈加愤怒。
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们肖家二十年悉心栽培出的,就是一个经不起事,遇到一点挫折就萎靡不振的软蛋?!肖澜声,清醒一点,好好看看吧!看看这个偌大的肖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楠瑾去了,你悲痛难忍。可她不只是你的妹妹,她也是我的孙女,是你父亲的女儿,是我们肖家珍爱了多年的孩子。我也伤心,我也痛不欲生啊!”
“可是如今,你父亲不在京,你曾祖父与祖父 也病重不起,现在肖家需要一个男人,一个顶梁柱撑起这个家!”
虞氏也跪到地上,双手抓住肖澜声的肩膀,用力摇晃:
“澜声,你振作一点吧!楠瑾没了,但其他人还活着啊!你的祖父需要你,你的妻子需要你,肖家需要你!”
虞氏喊得声嘶力竭,泪水更是随着话语如珠子一样滚落,满是期盼和哀戚。
换任何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祖母杜鹃啼血般的劝说恳求都会动容,可肖澜声却笑了。
非常轻,非常诡异地笑了一声。
把虞氏所有的情绪和抽泣都堵在了喉咙里。
男人慢慢转过头来,他的唇角还噙着刚刚的笑意,一双丹凤眼布满血丝,落在虞氏的眼睛里,檀木色的瞳孔盯得人心里发凉。
他说:“是啊,楠瑾也是被你们珍爱了十几年的孩子。曾经你们那么宠她,她珍珠不给金玉,就算她传下天大的祸事,你们也不忍苛责,第一反应都是为她善后隐瞒。为什么现在,她死了...她得这样冤,这样屈辱,你们没有一个人说要为她讨个公道呢?”
肖澜声伸手拍在棺椁上,就像小时候牵着他妹妹的手,他瞳孔不动一下地看着虞氏,质问她:
“那封遗书,您也看到了。她有多恨,她有多痛,她在裕亲王府里过得有多委屈!本来就是他家非要求了旨意,请我妹妹嫁过去的,可之后,他们却又用那样折磨下人伎子的手段磋磨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胸腔里的怒火也越燃越烈,他逼问道:
“万寿节上,两家闹得那样难看,她说她不想再回去,裕亲王府的人不会放过她的。可你们,偏偏要逼着她回。你们把她迷晕了,把她绑起来,也要让她回到她深恶痛绝、恐惧绝望的地方。你们那时有没有想过,她回到裕亲王府会面对什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反手抓住虞氏的胳膊,激动地喊着:
“你们有没有想过今天的结局吗!”
虞氏被他吼得怔愣,竟有一瞬间的心虚,她眼神下意识地闪躲,身体向后,似乎害怕肖澜声更加狂暴地咒骂。
但刚刚还面上涨红,装若癫狂的肖澜声反而平静了下去。
就像一个被吹到鼓胀的猪胰子,啪得一声爆开后,随之而来的是泄气和干瘪。
肖澜声放开了虞氏,他苦笑一声:“是啊,你们就算想到了也没有办法。不过是......”
“皇命难违。”
他颓然跌坐,仿佛浑身的骨骼被一夜之间抽得干净。
虞氏满眼含泪,颤抖地喊了一声:“澜声......”
但肖澜声只是低着头,呆然僵立,又回到了最开始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对于任何事物都没有反应的样子。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有成,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事事得意。
曾经他也以为这万事万物皆可为他掌控,连山川河流都为他倾涛。而如今一朝事变,他才惊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他们肖家的权势之上,还有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更高一层的权利。
又或者说,今日肖澜声才认清楚皇权是什么。
曾祖父深得先皇信任,权倾朝野;他父亲贵为一方郡守,执掌百里民生;而他虽然官职微小却年纪轻轻便是天子近臣。
曾经的肖澜声感受到的皇权都是和风春雨,都是顺力,而当身份转变,在他变成受到皇权胁迫,却偏不可违逆的时候,他才感受到皇权真正的威压。
那是压在身上的高山,那是割在身上的风雪,那是把人困住镇在人们头顶不可逃脱的釜冠甑盖。
肖家低迷困顿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肖楠瑾的丧事办完。
她自缢而亡,本就闹得满京风言风语,之后丧事又没有在裕亲王府筹办,反而被接回娘家,由肖家为她停灵治丧,更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这在南平朝可是头一遭。
往日和肖家交好的人家都不敢上门了。肖家一夜之间门可罗雀,裕亲王府也是闭门谢客。
而就在肖家门口的白布撤下,京城里的人们都观望着,想看看之后两家会闹成什么样?
肖澜声那样愤懑,会不会直接打上裕亲王府大门,暴揍李慧一顿的时候。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肖澜声悄悄离开了肖府。
他留下一封给家人的信,和一份递交给陛下辞官的奏疏。趁着夜色,孤身一人走上了龙吟山,进了龙兴寺。
他,剃度出家了。
第二天,看到信件的肖家人急急上山去追,见到的只有已经剃光了头,穿着僧衣,在佛祖面前低眉诵经的和尚。
他说:“从今以后,在没有肖澜声,有的只有忘嗔。”
虞氏揪着他的衣服,哭喊着捶打着他的肩膀,一遍一遍问着“为什么”,久久不愿松开手。
最后肖澜声只得叹息一声回答。
他双手合十,轻合双目,念了一句他曾经看过很多次却不解其中意,如今终于读懂的诗——
“世间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之前的恩恩怨怨,仇怒满胸,肖澜声放不下,但是忘嗔放下了。
忘嗔唱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虞氏不可置信地松开手,身子一软跌在地上。
头顶是不动不言的佛祖金身,身边是念诵佛经一脸平静的忘嗔僧人,她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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