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昭低头看着龟壳,那里有令罔两山一众庄园主、外来的权贵、甚至归融那种剑侠都为之疯狂的宝物,现在却被送到自己眼前,唾手可得,忍不住笑道:“你要用这个收买我?就像当初收买归融一样?”
幸苍摇头道:“当然和归融不一样。我从不把外面的人和罔两山里的人相提并论。他们罔两山的人都有病。罔两山的人,无论是强是弱,是高贵还是低贱,是奴隶主还是剑奴,都对寿命有超乎寻常的渴望。因为他们都是短命鬼,即使不是,性命也都在罔两手中,他们迫切想要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像宫里的宦官,为了补足缺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归融成为了剑侠怎么样?取得了渊使特殊地位又怎么样?他的头发比十年前不知白了多少,黑发越来越少,等到满头白发时,他和那些剑奴又有何不同?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在爆燃,顷刻间燃尽化为影渊的尘埃。他想抓住一切救命稻草,根本不用拉拢。”
他的语调很平静,只能听出一点点、一点点不屑,接着收敛,加入了微妙的奉承,对汤昭道:“阁下不一样,你年轻有为,实力高强,还有悠长的寿命。如果将来能登仙梯,更能长生久视。然而攀登之路何等艰难,有时候就差一口气、一点时间就不能成功,那是何等的遗憾呢?”
他再叹了口气,低声道:“何况,哪有人嫌命长呢?”
汤昭看着他,道:“是啊,哪有人嫌命长呢?你不也没活够吗?明明你已经活到老了啊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拔出剑往幸苍头顶砍去——
毫不意外的,这一剑再度被那层祭祀来的力量薄膜挡住,剑光与薄膜死死相抵,发出滋滋的声音,两种力量在互相消耗。
对于防护罩消耗的是祭祀的力量,那剑自然是消耗汤昭的力量。这么一看,显然是汤昭更禁不起消耗。
汤昭毫不在意这种浪费,一面往下使劲,看着剑刃压在那头干枯的白发上,只差毫厘却停滞不前,一面道:
“这罔两山的白头发有九成是受到摧残寿命大损的可怜人,但你不是,你是真老头。岁月给你一头白发,你用它来鱼目混珠。”
“因为你这头白发,你可以混入那群可怜人中不被发现,还可以接近他们,哄骗他们,让他们对你感同身受,敞开心扉。其实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你不但活的长,也没受过摧残,也没有损失自己的一部分献祭给罔两。你只是个局外人,假装和他们共情,其实你大概是和罔两共情。你也要收取祭祀,要控制别人,你要做小罔两!”
“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你明明不受罔两辖制,为什么要甘做剑奴、认主人,躲在罔两山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受苦?为什么不凭剑客身份去享受?难道说山外有你的敌人在追杀你吗?”
幸苍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一抬头,就看到剑光霍霍,不离自己头顶,问道:“你认识我?”
如果不认识,怎么会有对他身份经历了如指掌的感觉?
汤昭并不理会,直接道:“现在看来,罔两山对你至关重要。它是你的学校,也是你的鱼塘。”
“毕竟你一开始就犯了个大错,堵死了剑客的前途。大概当初没人告诉你,剑象必须是实物,越踏实越好,哪怕是能量,也不能是抽象的概念,结果你把自己的剑象弄成了——岁月痕迹。”
幸苍再不能强自镇定,大喝道:“你到底是谁?!”
汤昭只管用剑往下压,仿佛压住龟壳的石板,继续道:“即使在抽象概念里,岁月也算是够晦涩宽泛的了。凝结在屋宅墙壁上的岁月让建筑更陈旧,凝结在物品上的痕迹让家常之物变成了古董。凝结在松树上的痕迹让年轮增长,凝结在人身上的痕迹让青丝变成白发。”
“这些痕迹你选择其一已经很难填满共鸣,何况你全都要?你又不是什么气运之子天纵奇才,怎么可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但剑象不能反悔,你蹉跎多年混到头发也白了还没看到希望。”
“于是正路走不通你走邪路。不知什么契机让你想到了这个歪点子,来到了罔两山,一手建立了长发庄园。”
“虽然庄园是你建立的,但你不能当庄园主。因为庄园主其实也受罔两辖制,只要祭祀就会被纳入一层压一层难以脱身的体系之内。你不肯失去自由,所以凭着一头白发冒充离着罔两更远,更不容易被罔两注视的白发剑客,推了一代代傀儡上位。”
“为了方便更换和抛弃,这些傀儡都不是知情人,还以为你真是剑奴出身的剑客。其中难免有人怀疑了你。可是他们怎么斗得过你呢?”
“长发庄园是你建造的,那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凝结着岁月痕迹,那都是你的剑象。和你待在罔两山越久,岁月铭刻越是隽永,力量越是强大,庄园每一寸都听你指挥,就像剑势一样无所不至,谁能在你的地盘和你抗衡?那些庄园主死了都是糊涂鬼,甚至不知道在和什么做对抗。不知道比起无形的岁月,有形的庄园也好,松树也好,都不过是载体和障眼法罢了。”
幸苍越听越是心惊,突然灵光一闪,叫道:“你是少主人?”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大少爷明明还在前面观战呢。他虽然来这里一会儿了,但也是第二次场战斗开始之后才走的。那时候大少爷还在看着天上汤昭和归融的战斗在大言不惭的指指点点呢。
但他一定是去过长发庄园的人,见到了自己的剑象,甚至有所体悟,只是听别人口述的话,绝不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前几任主人在庄园里生活十多年,临死时都没他这么清楚呢。
“你是谁?”幸苍有些失魂落魄的重复问道。
汤昭从不回答,继续道:“你在罔两山如鱼得水,越来越适应,甚至这里成了你的天选之地。因为再没有一个地方能教你这么多损人利己抽他人之精华奉养你的方法和知识,也再没有一个地方有这么多拥有一点力量却充满绝望而需要寄托的剑客,以及愚蠢贪婪百无聊赖的土财主由你利用了。”
他感叹道:“罔两山这个地方……阴暗、压抑、绝望、灾难、病痛,真是诞生邪-教的好地方,其实罔两山本来也是邪-教的底子,罔两不就是邪神?可惜它的架构不好,只顾压迫,不求精神控制,自己长时间缺位不说,连个教主也没有,只有一群极不靠谱的渊使替他散人缘,正好给了你机会。”
“你呢,正好有组织邪-教的才能。我承认之前小看你了。我以为你只是依仗活得久有实力和信息差来掌握一个庄园做土皇帝,现在看来决定是小瞧了你。纵然你能凭剑意收获利益,但拉起这么大运转顺利的组织,让一个如此嚣张狠辣的剑侠甘心为你副贰,坐稳了大贤者之位,稳坐树下驱人送死,那能是一般人吗?”
“以你的才能,其实在罔两山呆着屈才了,真该去外面看看,外面算是半个乱世了,很适合你这种人大展拳脚。”
幸苍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看头顶上的剑,只默然低着头,目光看着缠绕着“寿命气息”的乌龟壳。
“不过以你的‘格局’,所求也不是什么一时的风起云涌吧?你是为了进一步的路才来的罔两山,如今也没改换目的吧?身为一个邪-教头子,满口谎言是基本功,我在想到底有多少人被你骗了呢?只以为长寿会的根本是谋求长寿?”
他也指向了那个乌龟:“他们看到你剥夺了寿命,他们听说你要赐予寿命,他们知道这个组织叫长寿会……所以一个个都只以为这个组织在运作大家都长寿,却没有人想过,你这大贤者要得到的是什么?是更长的寿命吗?那偷偷摸摸献祭岂不更好,又何必玩这种大场面?”
幸苍听得神色渐渐扭曲,只死死的盯着手中那个乌龟壳,目中只有期盼,好像在盼望乌龟活过来化为“神龟侠”来救走自己。
“所以说……你现在凝聚在龟壳上的是什么东西?你假装献给我拖延时间的是什么东西?”
“我猜猜……”他若有所思的笑着道,“其实也没有别的选项,太好猜了。那是你借以攀登的力量?那么多人的寿命,只为了把你那荒唐的岁月痕迹填满,与你共鸣,让你借此更进一步成为剑侠甚至触摸更高层次?”
汤昭冷笑道:“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这可是落实到实处了。不仅堆了庄园主的骨还有你自己人的骨,那些长寿会里的庄园主经此一役还剩下几个?”
“连归融也死了,知道你底细的人都完了,你自然能轻装上阵完成你下一个目标……你不会真的想当邪神吧?”
汤昭看着幸苍,幸苍看着那只乌龟,汤昭摇头道::“看来你还抱着万一的指望,希望最后一刻乌龟能成功聚集力量送你上青云。只可惜我一直在消耗多余的元气,不许你聚气。你永远聚不齐,你还是期盼……”
突然,背后传来阵阵欢呼,虽然是前面广场上传来的,传到这里衰减已多,依旧能听出在前方是多么震耳欲聋!
幸苍一惊,汤昭笑道:“结束了。那是防护罩被打破的庆贺声。那坚不可摧的龟壳被摧毁,这就是你灭亡的前奏。你已经没有力量了,结束吧——”幸苍大声道:“等等,告诉我你是谁……”
话音未落,汤昭一直压在他头顶上的剑往下一横,登时切断了他的声音——
“这个嘛……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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