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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八章 热闹

        ?        红日高悬,天朗气清。

        胡二活动了一回头颈,将条布巾子往后头一甩,露出两条粗壮的膀子在外头。

        眼下虽才三月,可日头一出来,街上就开始热了,苍蝇蚊虫在桌案板上乱飞乱绕的,怎么赶都赶不走。他取了把大葵扇,驱了驱苍蝇,又把面前的猪肉、猪肝、猪心等物重新摆了个好姿势,露出它们又肥又满,还透着光泽的那一面来。

        他站了好一会儿,街道上也无几个行人,转头看着旁边卖羊肉的,竟是已经搬了条长凳过来,仰躺在上头,右腿搭着左腿一抖一抖的,右手则是拍着肚皮,显然十分舒坦。

        再看其人桌前案板,只剩零零散散三两条羊骨,其余已是泰半卖得干净了。

        胡二十分吃惊,“嗐”地叫了一声,又道:“你肉都哪里去了,一早上没见你比我卖得多,怎的就只剩得这一点了?”

        那卖羊肉的嘴巴当中嚼着根草,慢慢品着嫩根处的甜味,慢悠悠地道:“早间哪有人得那闲工夫来买肉?我只杀了一头羊,还分了一半给隔壁街张六家的去卖——人人都跑去新郑、扬州两门外头看那铁龙抓泥的热闹去了,谁有空来理你?”

        今日都水监要以浚川杷通渠,胡二自然是知道的,可又哪里想得到,此事居然影响这样大,害得自己连猪肉都卖不出去了!

        “败家娘们,多事爷们,一个两个都是闲的!”

        胡二恨恨地骂了一声。

        隔壁卖羊的倒是自在,一条二郎腿抖得都要上天了,还慢悠悠地道:“有什么好骂的,你气不过,自家也去看呗。”

        又道:“再过得一会,这两根骨头卖不出去,我也不卖了,只当做晚间加个菜,我也去看个热闹。”

        果然躺了片刻,见无人来,招呼了胡二一声,自收拾摊子走了。

        剩得胡二一人,左右看看,街上全无几个行人,其余摊贩上头也零零落落的,不少只支了个摊子在那,摊主人已是不见了。

        他心中骂了一回娘,越想越不高兴,白干干又等了片刻,见依旧无客过来,索性拿了几大块荷叶把一案板猪给盖起来,又取了个罩子出来锁了,复才用块油渍渍的布把手擦了擦,连衣裳也不换,只拢了几个钱,就这般往街头走去。

        行了半条街,前头终于有了人声,一溜的马车、驴车、牛车停在前头。

        马车夫在前头叫道:“三十文一人,立时就走,去新郑门!要走的快快排队!满一车走一车,一刻不用等!”

        旁边的赶驴的叫道:“二十文一人,去扬州门,扬州门人少,新郑门已是挤不进去了!你们只冲着张家名头,一会子到了什么都瞧不见才有得哭!”

        ——无人理他,只有寥寥两个犹豫了一下,其余人俱是排到了马车那一条上。

        赶驴的拉住一个老妇,苦口婆心地劝她道:“阿婆,新郑门人忒多,你莫要去凑那个热闹,胳膊都要挤断了,我送你往扬州门去,一般能看那龙抓泥!”

        老婆子一咧嘴,露出掉得只剩一颗的门牙,漏着风笑道:“你莫要诳我,扬州门的人也不少,里三层外三层的,挤也挤不进去,我儿子才打那一头送了信回来。”

        赶驴的忙道:“扬州门人是不少,可怎么也比新郑门好,一时你到了地方就知道我不诳你,我才从新郑门送了一轮人回来,当真是掉只鞋低头就找不到的!”

        那老婆子给他拖着,走也走不掉,十分无奈,只好转了半下身,把后头一个大竹篓子摆了摆,道:“你莫拦着我,我是去新郑门卖饮子的!人不多我咋个卖?!”

        一面又冲着那马车招手,叫道:“且慢等一等我!”

        吭哧吭哧地往前跑了。

        那赶驴的给落在原地,却是越挫越勇,转头寻了胡二,正要上前劝话,却被胡二把手一摆,瓮声瓮气地道:“你那驴不堪用,跑得慢,我不耐烦坐!”

        赶驴的又要扯人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给胡二把一双膀子露得出来,震天雷一般道:“你瞧我这样子,竟是挤不过旁人吗?”

        杀猪的一身膘肥体壮,人也高大,站在前头,同座肉山一样,赶驴的连忙让到一旁,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压得扁了。

        一时胡二到得前头,交钱之后,与那老婆子一齐坐了一辆车,他见对方背后筐子沉甸甸的,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已是鼓鼓胀胀得要挤了出来,便帮着搭了把手,将那筐子提了上去。

        车厢本来就不大,忽然进了老婆子并一个筐子,又有胡二这样的大块头,登时挤得不行,有几个年轻的便发出“唏”、“噫”的嫌弃声,给胡二用眼睛一瞪,一个个缩了脑袋,再不敢露头。

        老婆子坐得稳了,忙不迭谢他道:“你也去是去看龙爪泥的?一会且要小心些,那新郑门当真人多。”

        胡二应了一声,复又问道:“那龙抓泥是什么时辰开始?要挤到哪一处才好看?”

        老婆子得了他照应,此时也乐得提点一番,道:“这你是问对人了,我儿前几日就去那一处转悠了多次,说是钦天监看了时辰,巳时一刻正正好,咱们眼下过去,怕是等不了多时,正正是时候。”

        “你过了金明池,莫要着急往前头挤,只看着顺着河边走,见当中有一棵柳树的,就朝着那一处走,前头有一排子榕树。那树虽不在正中,可位置十分好,正正能看到对岸台子,届时爬到树上,无论谁人也挡你不得了!”她在此处说,虽是絮絮叨叨的,又东拉西扯,可一车厢子人都看了过来。

        “另有一桩,你若遇得有人同你说,能渡你到对岸,劝你等到了对岸再绕小路,正正能瞧见龙抓泥,还人少地宽,便千万莫信,全是骗人的!”

        老婆子殷殷叮嘱道:“对岸五六里地俱是给官衙封了起来,谁人也进不去,你隔着五六里,还能瞧得见什么?还不如在这一处岸边后头站着,倒若是遇得合适的,买个小几子,说不得高出半个头,还能看得多两眼。”

        此言倒是有些道理,一时人人点头。

        赶车的想是为了多来回几趟,鞭子挥得都要耍出花来,老婆子年纪大了,坐在里头颠颠的,便有些晕,忍不住把帘拉了起来。

        外头行人很少,车马倒是很多,俱是匆匆忙忙的,看那方向,多半不是朝着新郑门去,就是打新郑门回来。

        果然不多时到了地方,胡二才开得马车车厢门,两条腿还没踩到地面上,便差点被面前的景象给吓得脚软。

        下马处人山人海,外头还有些空隙的,越往前头,越是多人。

        他踩着车厢,顶起足尖看了看远处,果然到得河岸边上,已然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前一阵子下了许久的雨,昨日、前日又是整日整日的暴雨,虽是晾了一晚上,地面有些地方还是有一滩一滩的积水。

        后头的老婆子背着竹筐,已是利落地下了车,熟练地往边上走,寻了个树荫,将筐子一放,在地上铺了块布,拿出些吃食饮子,就地叫卖起来。

        “喝香饮子喽!甘豆汤沉香水紫苏饮豆蔻饮,二十文一筒,又甜又香又解渴!另有才出锅子的绿豆粽,肚子饿了来一个咯!”

        她人虽然精瘦矮小,声音倒是传出去远远的,一时有人听了,过不得几时就围过来一个。

        胡二看着她叫卖收钱,数了数,登时连热闹也不想看了,只觉得这生意比自己卖猪肉还赚得多。

        他站了一会,后头源源不断又涌出人来,知道不能在此久立,果然照着那老婆子的话,抬头看去,寻了不远处一棵柳树,朝着那一处挤。

        胡二人高马大,仗着一膀子力气,也不怕同旁人撞,饶是这样,他挤了半日,惹来一堆子白眼,也还未到得地方。

        还未等他走到树荫底下,人群当中忽的发出了一阵鼓噪声。

        胡二浑不知缘故,转头问了一圈,人人俱是垫着脚往前边看,也答不上来,他只好也跳起来看了一会,却见两条大船一前一后从上游驶了下来。

        远远看去,那船怕不有十来丈长,数丈宽,很有阵仗。

        胡二虽是看不到时辰,却知道怕是差不离到了龙抓泥之时,连忙往前拼命挤了又挤,终于挤到了最近的一棵榕树下。

        那老婆子没有骗他,此处的位置确实很好,只是树上密密麻麻全是站着巴着坐着的人,哪里能上得去?

        来都来了。

        已是挤得进来这一处,胡二心中到底有些不甘,又听得远处呼声一片,实在不知道河流此时发生了什么,他一咬牙,抓着上头人的脚,踩着下头不知道什么,到底还没忘记小时候爬树的本事,几下攀得到了一处枝桠上头。

        “不要乱挤,已是站不下了!”

        上头人不耐烦地叫道。

        “谁踩老子腿脚!”

        下头人怒喝道。

        胡二一应只做不听,捡了个位子,把头往前拱去。

        此处距离河岸边不过三四丈远,很容易便瞧见那河水又黄又浑,同一碗水半碗黄泥兑出来的泥浆子也无甚区别,又兼水势极大,隔得老远,已是能听得河水哗哗声。

        都水监特地选的此处河段比起前头更窄小三分,河水被束,挤得小了,水势冲力越大,又有一点子落势,更显得那水来势汹汹。

        “开始了!”

        不知谁人叫道。

        下头人声一片,人人朝前头挤。

        幸好昨夜京都府衙连夜在前头砌了半人高的墙,距离河水足有一丈宽,不叫人行得太近,又有巡铺、禁军在前头顶着,不然怕是前边一排人都要被挤下了水。

        此时已是有小儿给挤得在里头哭了起来,又有人大骂大叫。

        胡二心中看着下头场景,纵然自己不在其中,依旧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那是不是龙爪!”

        有人指着前头叫道。

        “呸,你个没见识的,那叫浚川杷!铁爪龙能有这样大?”

        旁人嫌弃地纠正,还不忘给他解释一番,道:“瞧着那大爪子了吗?那是巨木所做,上长八尺,下头木齿长二尺。”

        又远远点着河里头的木爪道:“你看到那木尺上头拿绳子绑的石头了不曾?”

        前头那人忙道:“瞧见了。”

        “前一阵子金明池后头有人给大石压死,你听未听说过?就是为了运这个石头!”

        下头人人挤得不行,树上这许多人虽是也坐得屁股疼,到底还算舒服。

        那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对着河中船、杷指指点点起来。

        “瞧见那两艘船前头的滑车不曾?那是用来系绳的!当中那一块大木深深碇进船里,以滑车拖绳,以绳牵杷绞之,以杷松动下头泥沙,这一来一去,船移沙动,自然就把下头淤泥清了!”

        一树人纷纷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哦”声。

        可胡二却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

        河里头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役夫们将那浚川杷上头的石头压得实了,又用粗绳细细绑了一层又一层,唯恐出现上回半途石落的情形,又将另一头的粗绳缠绕在船当中,滑车也准备好了。

        张瑚就站在右边的那一艘船上,看着下头水势。

        他不是那等会在岸上干坐着的人。

        自家的事情,他一定要自家看着才肯放心。

        他亲自上了船,都水监的其余官员自然也不能躲着,纷纷跟了上去。

        船虽大,可这数十人杵在上头,就叫工匠、民伕们越发不好走动。

        沈存复很是不满,同上官抱怨道:“何主簿,好歹也劝一劝,人人都挤了上来,干活的人都上不去了!”

        一旁的高涯也同着发脾气,道:“匠人也就算了,少个一两个也不打紧,左右今日不过是看着杷子、滑车并船罢了,可民伕少了,谁人来拉绳子拖滑车?!”

        那何主簿也有些无奈,却是道:“今日水流大,想来少上几个人也不打紧——张公事已是上去了,你难道还要把他撵下来不成?!”

        沈存复不耐烦地道:“张公事撵不得,旁人一个也撵不得了?做事的上不去,俱是看热闹拍马屁的上去,你叫我这活怎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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